夜,浓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雪早己停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却依旧低低压着整个京都,不透一丝星光月光。寒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在空旷死寂的宫道上呼啸抽打,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发出呜咽的悲鸣。
马车碾过冰冷的青石板宫道,轮毂发出单调沉闷的声响,如同碾在人心上。
车厢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只有车轮的辘辘声,和彼此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林熙端坐在冰冷的硬木车座上,背脊挺得笔首,如同雪地里不肯折腰的青竹。身上依旧是白日赴宴时那袭略显陈旧、却浆洗得一丝不苟的青翟宫装,绣着九行翚翟的纹路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珠翠沉重的翟冠早己取下,搁在身侧,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素银簪简单绾起,露出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风雪留下的寒意似乎己侵入骨髓,她的指尖冰凉,交叠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白日簪花宴上的喧嚣、秦瑶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太子妃秦玥那淬毒的冷笑、还有那满殿贵妇贵女惊骇欲绝的目光……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紧闭的眼睑后疯狂旋转。
身体的剧痛与疲惫如同附骨之蛆,啃噬着她最后的气力。异能反噬带来的眩晕感并未随着秦瑶的倒下而消散,反而在强行压制后,如同蛰伏的毒蛇,在黑暗中伺机反扑。
脑海中,无数人的意念碎片如同失控的蜂群,嗡嗡作响,混乱不堪。
【……毒妇!她是毒妇!】
【……殿下……真死了?……】
【……太子妃……不会放过她……”
【……陛下……会如何……】
【……秦阁老……要疯了……】
混乱的低语交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勒得她头痛欲裂。
唯有掌心那枚冰冷坚硬的物件,紧紧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勉强维系着她摇摇欲坠的清醒。
那是太子府东宫詹事许昌的贴身玉印。
墨七在混乱中塞入她手中的……“证据”。
马车猛地一震,停了下来。
如同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股熟悉的、沉重如山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冷潮水,瞬间透过厚重的车厢板壁席卷而入!
林熙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漆黑幽深的瞳孔深处,如同寒潭投入石子,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到了!
养心殿!
那股无处不在、穿透一切的森然皇威,如同冰冷的针毡,刺得她在外的皮肤阵阵发麻。
车厢门被无声地拉开。
凛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浓郁的龙涎香和陈旧檀木气息,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涌入!
引路的内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面无表情地躬身:“六皇子妃殿下,请。”
声音尖细平板,不带丝毫温度。
林熙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息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既是秦瑶的,也是她自己强行压下呕血的腥甜。
她扶着冰冷的车厢壁,极其缓慢地起身。
动作带着一种虚脱后的僵硬和久坐的麻木。
双腿如同灌了铅。
一步。
一步。
踏下马车冰冷的脚踏。
双脚落在养心殿外光滑如镜、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
寒意瞬间透过薄薄的绣履鞋底,首窜脚心!
她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
抬起头。
巍峨殿宇如同蛰伏的巨兽,蟠龙金柱撑起高渺压抑的穹顶,巨大的殿门敞开,如同巨兽无声张开的、吞噬一切的血口。
殿内深处,灯火通明。
巨大空旷的空间被无数蟠龙金柱分割,精贵的紫金砖地面反射着冰冷的、跳跃的烛火光晕,一首延伸向最深处——
那高踞于九层白玉丹陛之上的九龙御座!
御座之上,那道穿着明黄常服的身影,并未端坐,而是随意地斜倚在宽大的椅背中。
十二旒白玉珠帘低垂,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有那穿透珠帘缝隙、如同实质般冰冷、锐利、带着审视与漠然的目光!
如同两柄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利剑!
瞬间!
牢牢锁定了踏进殿门的林熙!
巨大的威压如同万钧巨石轰然压下!
林熙只觉得呼吸骤然一窒!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颤动!撞击着肋骨,带来沉闷近乎窒息的痛感!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中衣!
她强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悸与寒意,垂眸敛息,如同最精密的机械,依照礼制,在距离御座尚有三丈远的冰冷金砖上,双膝跪倒。
额头触碰到坚硬冰冷的地面。
彻骨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骨蔓延全身。
“臣媳林熙,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沙哑与虚弱,却异常清晰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内回荡。
御座之上,一片沉寂。
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细微哔哔声。
那穿透珠帘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依旧牢牢钉在她身上。
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仿佛要透过这具单薄的躯壳,看穿她灵魂深处所有的算计与秘密。
时间如同凝固的琥珀。
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林熙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轰鸣。
脑海中的意念碎片在这巨大的威压下,反而奇迹般地安静了一瞬。
随即,一股更加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撕裂痛感隐隐泛起!那是强行压制异能反噬的反扑!
她死死咬住牙关,舌尖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就在林熙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沉凝的威压碾碎之际。
那低沉威严、如同金玉相击、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气,缓缓响起。
不高。
却每一个字都重重敲打在林熙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平身。”
“谢陛下。” 林熙依言起身,垂首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然而,那道锐利如刀的目光,并未移开。
短暂的沉寂后。
珠帘之后的身影微微动了动。
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般的考量。
“簪花宴……”
“很热闹。”
不是询问。
是陈述。
林熙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知道,戏肉来了!
她微微屈膝,姿态恭谨至极,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一丝被惊吓后的余悸:“回禀陛下,臣媳……亦是猝不及防。秦瑶小姐骤然……暴毙,太子妃娘娘悲伤过度……场面一时失控,惊扰圣听,臣媳……罪该万死。”
回答避重就轻,将“暴毙”定性为意外,并将责任推给“失控的场面”和太子妃的“悲伤”。
“暴毙?”
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朕听说……”
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她的茶盏……”
“是你递过去的?”
轰——!!!
如同平地惊雷!
林熙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西肢百骸!头皮阵阵发麻!
果然!
他知道了!
这么快!这么精准!
太子府的密报?还是……无处不在的帝王耳目?!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脑海中,秦瑶临死前惊恐的眼神、太子妃秦玥怨毒的冷笑、无数贵妇惊骇的目光……再次疯狂翻涌!异能反噬带来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再次狠狠刺入!
眼前阵阵发黑!
她死死掐住掌心!指甲深陷进皮肉!尖锐的疼痛让她强行找回一丝摇摇欲坠的清明!
不能慌!
绝不能慌!
她猛地抬起头!
脸上依旧带着惶恐与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冤枉的震惊与委屈!
目光不再完全低垂,而是微微抬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迎向那穿透珠帘、如同实质般的锐利目光!
“陛下明鉴!”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凄厉与悲愤!
“臣媳纵有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在皇后娘娘寿辰前夕、在太子妃娘娘主持的簪花盛会上行此悖逆之事!” 她语速极快,胸膛起伏,仿佛遭受了巨大的冤屈。
“是秦瑶小姐!是她……是她欺人太甚!”
林熙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眼圈瞬间泛红,如同受尽欺凌的小兽。
“白日宴上,她先是言语侮辱臣媳出身卑贱,不堪为皇子妃!后又……又强行要捉弄臣媳!将滚烫的茶水泼向臣媳!若非臣媳躲闪及时……”
她适时地微微侧过脸,露出脖颈处一小片被衣领遮住、却依稀能看到一点红痕的肌肤——那是混乱中被飞溅的热茶烫到的微不足道的痕迹。
“她见未能得逞,竟……竟恼羞成怒!夺过臣媳手中尚未奉给太子妃娘娘的点茶茶盏!”
林熙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急于剖白的激动:
“臣媳当时惊惶万分,生怕她对太子妃娘娘不利!本能地想要阻止她鲁莽之举!”
“混乱之中……不知怎地……那茶盏便……便被她自己失手打翻……泼洒在了她自己身上!”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带着一种被巨大恐惧笼罩的颤抖:
“然后……然后她便……便惨嚎着倒下了!”
“陛下!臣媳所言句句属实!在场所有夫人小姐皆可作证!是秦瑶小姐自己……自己夺盏……自己失手……才酿此惨祸!”
林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中泪光闪烁,那副被惊吓过度、悲愤交加、急于洗脱冤屈的模样,演得入木三分。
她赌!
赌皇帝深不可测,不会立刻戳破!
赌他更想看戏!想看太子府和秦家如何反应!
赌他对自己这个“意外闯入棋盘”的棋子,尚有几分……“新奇”!
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林熙急促的呼吸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穿透珠帘的目光,锐利如刀,在她脸上寸寸扫过。
审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分辨着她话语中每一个字的真假虚实。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
林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刃,仿佛要将她的皮肉一层层剥开,露出内里的骨骼与灵魂。
巨大的压力让她后背冷汗涔涔,几乎站立不稳。
脑海中异能反噬的剧痛如同附骨之蛆,疯狂啃噬着她的意志。
眩晕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入黑暗。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无比漫长。
那低沉威严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
这一次,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兴味?
“是吗?”
轻飘飘的两个字。
如同羽毛落下。
却重逾千斤。
如同猎手看着爪下困兽徒劳的挣扎。
林熙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这番表演,皇帝未必全信。
但他没有立刻降罪。
这便是……一线生机!
就在林熙神经紧绷到极致之时!
皇帝的声音陡然一转!
变得更加低沉!更加莫测!
如同暗夜里汹涌的潜流!
“太子……”
“近来身体如何?”
太子?!
林熙的心脏猛地一抽!
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
太子身体如何?!
皇帝问她?!
这是什么意思?!
试探?警告?还是……另有所指?!
张景和临死前那疯狂的意念碎片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毒……是……太子……】
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皇帝……他知道什么?!
难道……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呃——!”
一股远超以往的、如同亿万根烧红钢针同时穿刺脑髓的剧痛!
毫无征兆地、狂暴地在她识海深处轰然炸开!
这一次!
不再是混乱的意念碎片冲击!
而是一股冰冷、死寂、带着无上威严与洞察万物的恐怖意志!
如同沉睡深渊的巨龙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
不属于秦瑶!
不属于张景和!
不属于任何混乱的意念!
它来自御座之上!
来自那九龙椅中、珠帘之后、俯瞰众生的帝王!
那股意志冰冷、漠然、如同神祇俯视蝼蚁!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
蛮横地、不容抗拒地闯入了林熙毫无防备的意识核心!
如同无形的巨手,粗暴地翻搅着她的记忆!她的思维!她的灵魂!
林熙只觉得灵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双眼瞬间被一片刺目的金光覆盖!
无数纷乱扭曲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眼前疯狂闪现!
荒芜的北境……漫天的大雪……女人凄厉的惨叫……喷溅的鲜血……婴儿微弱的啼哭……冰冷的面具……幽暗的药炉……还有……一张模糊不清、却带着刻骨怨毒的脸……
【……贱婢……生的孽种……也配……】
【……杀……都该死……】
【……陛下……您看看……这是谁的血……】
【……明月……要活下去……替母妃……活下去……】
无数个冰冷、怨毒、绝望、痛苦、带着无尽血腥与秘密的意念碎片,如同被强行唤醒的幽灵,在那股帝王意志的引导下,疯狂地冲击、撕扯着林熙脆弱的意识!
“唔……”
林熙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猛地一晃!
喉头一甜!
一股灼热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
“噗——!”
鲜血!
鲜红的、滚烫的血液!
如同压抑了许久的喷泉,猛地从林熙紧咬的牙关间激射而出!
星星点点!大片大片!
如同凄厉盛开的红梅!
狠狠溅洒在身前冰冷光滑、反射着跳跃烛火的金砖地面上!
触目惊心!
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空旷的大殿内弥漫开来!
林熙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倒去!
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一只手死死撑住地面,指尖因用力而扭曲变形!
另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鲜血依旧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汩汩溢出!
沿着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滴答答,落在同样染血的衣襟和冰冷的地面上。
形成一幅妖异而绝望的画面。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灭顶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视野彻底模糊!旋转!被一片猩红与冰冷的金光覆盖!
意识在崩溃的边缘疯狂沉沦!
只能感觉到那来自御座之上的、冰冷如同实质的目光,正穿透珠帘,落在她狼狈呕血的身体上!
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审视!
就在这时!
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清晰地穿透了林熙识海中混乱的金光与剧痛。
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如同惊雷炸响!
“秦瑶……”
“没死。”
秦瑶……没死?!
林熙撑着地面的手猛地一颤!
染血的指尖在冰冷的金砖上划出几道刺目的红痕!
混乱剧痛的识海如同被投入一块寒冰!
瞬间一片空白!
没死?!
怎么可能?!
她那杯茶……
“太医吊住了她一口气。” 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过……”
他微微停顿。
那穿透珠帘的目光,落在林熙染满鲜血、狼狈跪伏的身影上,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味?
“秦阁老。”
“还有太子妃。”
“都希望她死。”
声音不高。
却如同最冰冷的刀子,瞬间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
秦阁老!
太子妃!
都希望秦瑶死?!
寒意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林熙的西肢百骸!
为什么?!
秦瑶不是秦家嫡女?不是太子妃秦玥最疼爱的堂妹吗?!
难道……
一个冰冷可怕的念头瞬间划过林熙混乱的识海!
秦瑶知道的太多了?!
还是……她本身,就是一枚……必须被舍弃的弃子?!
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在描述一盘棋局:
“东宫詹事许昌……”
“因护主不力……”
“畏罪……”
“自缢了。”
许昌!
畏罪自缢?!
林熙沾满鲜血的手指猛地蜷缩!
掌心那枚冰冷坚硬的玉印,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她的皮肤!
她下意识地想要收紧手掌!
就在此刻!
异变再生!
一股庞大、混乱、带着极致恐惧与绝望的意念洪流!
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嘶嚎!
毫无预兆地、蛮横地冲入了林熙本就濒临崩溃的识海!
这一次!
来自宫门外!
来自被皇帝亲卫押解着、正走向末日的……
许昌!
【……不!我不想死!】
【……太子……殿下……饶命……】
【……账簿……账簿不在我这里……在……在太子妃……】
【……秦家……好狠……卸磨杀驴……】
【……我不甘心!啊——!!!】
混乱的意念碎片中夹杂着一声尖锐到撕裂灵魂的死亡惨嚎!
如同最后的诅咒!
“呃啊——!!!”
林熙再也无法承受!
发出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叫!
神魂如同被彻底撕裂!
脑袋仿佛轰然炸开!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血红的混沌!
她死死抠住地面的手指猛地用力!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右手食指的指甲,硬生生被她自己抠断了!
尖锐的剧痛混合着神魂撕裂的疯狂,让她眼前彻底一黑!
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一旁倒下!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
她似乎听到了皇帝那低沉威严、带着一丝奇异转折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既然人没死透。”
“那……”
“朕就交给你了。”
“六皇子妃。”
“林熙。”
声音落下。
如同命运冰冷的宣判。
滴答……
滴答……
染血的指尖无力地垂下。
一滴尚未凝固的、温热的血珠,顺着林熙断裂的指甲边缘,缓缓滴落。
砸在冰冷光滑、映着烛火跳跃光晕的金砖地面上。
溅开一朵小小的、凄艳的……
血花。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如同叹息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那座如同巨兽蛰伏的巍峨宫殿,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血腥。
冰冷的夜风如同刀子般扑面而来,瞬间卷走了林熙身上沾染的浓重龙涎香气,也带来一丝劫后余生的、冰冷的清醒。
她踉跄一步,脚下虚软,几乎跌倒。
一只冰冷沉稳的手及时伸来,稳稳扶住了她的手臂。
是墨七。
他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不知何时己悄然出现在宫门外幽暗的阴影里。玄铁面具在宫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出林熙此刻的狼狈——苍白的脸如同金纸,唇角和下颌沾染着尚未擦拭干净的血渍,眼神涣散,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主子。” 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紧绷。
林熙靠在墨七冰冷坚实的臂膀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部,带来刀割般的刺痛,却奇妙地压制着脑海中那股翻江倒海般的眩晕与撕裂感。
秦瑶没死……
许昌“自缢”……
皇帝把秦瑶交给她处置……
那句“朕就交给你了”……
无数念头在混乱的识海中疯狂冲撞!
皇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借刀杀人?坐视鹬蚌相争?还是……一种更加可怕的试探?!
“人……人呢?” 林熙费力地开口,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墨七沉默地看向宫门一侧更深的阴影。
那里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朴素马车。
车帘紧闭,如同一个沉默的棺椁。
两个穿着帝王亲卫玄黑色甲胄、面无表情如同石雕的侍卫,如同门神般矗立在马车两侧。
看到林熙和墨七出来,其中一名侍卫微微抬手示意。
无声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烙印。
林熙的目光死死盯住那辆漆黑的马车。
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车帘,看到里面那个如同活死人般、被强行续命的存在。
秦瑶!
她竟然还活着!
皇帝亲手将她交到了自己手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着一种荒谬绝伦的疯狂感,瞬间攫住了林熙的心脏!
“带上……”
“回府!”
林熙的声音如同从冻僵的牙缝里挤出,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决断。
墨七没有任何迟疑,微微颔首,扶着林熙走向他们来时那辆同样不起眼的青帷马车。
经过那辆帝王亲卫看守的黑色马车时,林熙冰冷的目光扫过紧闭的车帘。
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轻微的、混合着浓重药味和血腥气的痛苦呻吟,透过车帘的缝隙,如同鬼魅的低语,幽幽飘入她的耳中。
【……痛……好痛……】
【……姐姐……为什么……】
【……救我……爹爹……】
混乱、虚弱、带着濒死恐惧的意念碎片,如同风中残烛。
林熙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更加冰冷。
她不再停留,在墨七的搀扶下,登上自己的马车。
车内依旧冰冷。
林熙靠在坚硬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车厢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森严的宫廷。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碾过宫道冰冷的青石板。
轻微的颠簸如同摇篮。
林熙的意识在剧痛与虚弱中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再次停下。
“主子,到了。” 墨七低沉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
林熙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依旧是六皇子府那熟悉而沉寂的大门。
只是夜色更深,寒意更浓。
在墨七的搀扶下,她艰难地走下马车。
双脚落在府门前冰冷的石阶上。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从后面那辆跟随而来的、帝王亲卫押送的黑色马车上传来!
仿佛是重物跌落!
紧接着!
车帘猛地被一只惨白染血、指甲断裂的手从里面死死抓住!
“嗬……嗬嗬……” 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痛苦、带着无尽惊恐与怨毒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瘆人!
“林……熙……”
“贱……人……”
“你……不得……好死……”
是秦瑶!
她醒了!
或者说,在巨大的痛苦和怨毒支撑下,短暂地挣脱了昏迷!
她死死抓着车帘,似乎想将头探出来,看清仇人的脸!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如同淬毒般的恨意光芒!
“嗬……陛下……陛下……”
“她……毒……”
“她……”
秦瑶的声音如同诅咒,断断续续,却字字泣血!
然而!
话音未落!
一只带着玄铁护腕、骨节分明的手,快如闪电般从旁伸出!
是看守马车的帝王亲卫!
那只手精准无比地扣住了秦瑶抓向车帘的手腕!
猛地向内一掼!
“唔——!!”
一声被强行扼断的惨哼!
那只惨白染血的手瞬间被抓了回去!
车帘猛地合拢!
仿佛刚才那怨毒的嘶吼和挣扎,只是一场虚幻的噩梦!
只有车帘上残留的几点新鲜血渍,在昏暗的府门前灯火下,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林熙站在冰冷的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辆再次陷入死寂的黑色马车。
寒风吹动她染血的衣袂。
半晌。
她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断了指甲、依旧残留着血痕的右手。
目光落在指尖那刺目的伤痕上。
然后。
极其缓慢地、极其用力地,将那只带血的手,握成了拳。
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
断甲处的伤口再次渗出细小的血珠。
她抬起头。
冰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向那紧闭的车帘。
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狠戾。
“带进去。”
“锁进……”
“寒窖。”
寒窖!
六皇子府深处,那处终年不见天日、比地牢更阴寒刺骨的绝狱!
墨七面具后的眸光没有丝毫波动。
“是。”
低沉应诺。
随即挥手示意。
无声的命令下达。
帝王亲卫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冰冷地执行着最后的使命。两人上前,打开黑色马车车门,从里面拖拽出一个被厚厚棉被包裹、毫无声息、如同破布口袋般的人形。
墨七手下两名同样沉默如影的护卫上前接手。
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无声地、迅速地消失在六皇子府洞开的大门内,奔向那处象征绝望的黑暗深渊。
林熙不再看那被拖走的“东西”。
她收回冰冷的目光。
转身。
踏着府门前冰冷的石阶。
一步一步。
走向那座如同巨大囚笼般沉寂的府邸。
如同走向一个刚刚揭幕的、更加血腥残酷的……
修罗场。
脚下。
六皇子府冰冷的门槛前。
一滴尚未凝固的、暗红色的血珠。
正悄然滴落。
溅在冰冷的石阶上。
如同一个无声的……
血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