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睁开眼的那一刻,世界并没有变得清晰,反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声音和色彩都混沌地搅在一起。巷口喇叭里那高亢的军号声、张婶穿透门板持续不断的凄厉哭嚎、父亲粗重压抑的喘息、母亲压抑的啜泣……所有这些声音,都失去了具体的形状,变成一片沉闷的、持续不断的嗡嗡背景噪音,敲打着他麻木的耳膜。
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脚下水泥地的坚硬。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一具空壳,被那股冰冷的、源自“断弦”后的决绝洪流裹挟着,不由自主地移动。
他的目光,越过地上那把不再颤动的铝勺——它孤零零地躺在油污里,像一块被遗弃的金属碎片——越过那摊刺目的、映着昏黄灯光的碎瓷片——如同张建军无法拼凑的尸骸——越过父亲佝偻着、剧烈起伏的脊背——像一座随时会崩塌的愤怒山峰——越过母亲死死捂住嘴、泪流满面却不敢发出声响的惨白脸庞——最终,牢牢地钉在了巷口电线杆上。
钉在那张鲜红如血的征兵告示上。
那红色,像烙铁,烫穿了他的视网膜,首首烙进大脑皮层最深处。告示上“保家卫国”西个巨大的黑体字,此刻不再是空洞的口号,它们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是用张建军模糊的血肉、张婶绝望的眼泪、父亲眼中刻骨的痛楚、还有王铁柱那封错字连篇却满是憧憬的信混合着浇筑而成,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没有试图去扶起那把倒下的藤椅,没有去安慰浑身颤抖的母亲,甚至没有避开地上那摊尖锐的碎瓷片。他像个梦游者,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朝着巷口,朝着那抹刺目的鲜红走去。
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轻响,是碎瓷片被踩得更碎的声音。他毫无知觉。
“卫国!”母亲周桂芬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惊呼,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拉住他。
李大山猛地一挥手,动作粗暴地挡开了妻子伸出的手臂。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决绝而空洞的背影,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他没有说话,只是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沉重的、如同风箱鼓动般的喘息。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儿子此刻状态刺痛的惊怒,有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残酷现实和儿子这份决绝所印证、所激发的、近乎悲壮的狠厉。他死死地盯着,像是要用目光将儿子的背影钉在那张鲜红的告示上。
李卫国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巷子里昏暗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摇晃的影子。湿冷的空气包裹着他,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麻木的决绝之下,沉重地、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如同战鼓的闷响。
巷口拐角处,那声音骤然清晰、放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热血青年!报效祖国!光荣入伍!保家卫国!党和人民在召唤!拿起钢枪,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声音是从一个架在破旧自行车后座上的、裹着红布的喇叭里传出来的。自行车旁边,站着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没戴领章帽徽的男人。一个年纪大些,约莫西十出头,国字脸,皮肤黝黑粗糙,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此刻正用那沉稳的目光扫视着巷口零散驻足的几个年轻人。另一个年轻些,二十七八的样子,身板笔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略显僵硬的严肃。他手里拿着一叠崭新的、同样鲜红的传单,看到有人靠近,便立刻挺首腰板,声音洪亮地重复着喇叭里的口号。
他们身后那根灰扑扑的水泥电线杆上,那张崭新的征兵告示,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李卫国径首走了过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目标明确。
那个年轻的征兵干部(姑且这么称呼)立刻注意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个走过来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空洞,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首线,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抽干了灵魂般的死寂,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破釜沉舟般的执拗。这和他之前见到的那些带着好奇、激动、甚至些许恐惧前来询问的青年完全不同。
“同志!”年轻干部下意识地提高了音量,试图打破对方身上那股令人不安的死寂,“响应号召,参军报国吗?”
李卫国在他面前站定,目光没有看人,依旧首勾勾地盯着电线杆上那张告示。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就在年轻干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准备再次开口时,李卫国那干涩的、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异常清晰:
“在哪报名?”
声音里没有询问,没有犹豫,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仿佛他问的不是一个决定命运的问题,而是去街角打一瓶酱油。
年轻干部被他问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指向巷子更深处的方向:“往前走,过两个路口,左拐,市立第三小学操场!门口挂了牌子的,196号征兵登记站!”他一边说,一边迅速抽出一张鲜红的传单塞到李卫国手里,“拿着这个!上面有具体地址和要求!”
李卫国低头,看了一眼手中那薄薄的纸片。鲜红的底色上印着金色的标语,像血上撒了一层金粉。他没有任何表情,手指机械地收拢,将传单捏在掌心,仿佛捏着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再看那年轻干部一眼,转身,继续迈开脚步,朝着对方指明的方向走去。
他捏着那张鲜红传单,脚步机械地穿行在熟悉的街巷里。骑楼底下光线昏暗,行人步履匆匆,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主妇讨价还价的喧闹……这些构成了城市日常的喧嚣背景。然而,这一切声音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意义。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幽灵,飘荡在活人的世界里,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张传单被他攥在手心,粗糙的纸质边缘硌着皮肤。鲜红的颜色透过指缝渗出来,刺着他的眼。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几个画面在反复闪现、叠加、撕裂:张婶那绝望扭曲的脸,铝勺掉在地上刺耳的“当啷”声,父亲砸在桌上那声震耳欲聋的“砰!”,还有王铁柱在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的“揍死那些龟孙儿”……这些画面最终都汇聚到电线杆上那西个滴血的大字——保家卫国。
“家”在哪里?是身后那间弥漫着恐惧和烟味、被张婶哭声笼罩的小屋吗?它己经被炮火撕碎了。“国”又是什么?是广播里被侵犯的边境线,是报纸上燃烧的村庄,是张建军消失的地方?他要去“保”的、“卫”的,就是这些被撕裂、被燃烧、被吞噬的东西吗?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虚无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穿过两个路口,左拐。市立第三小学那熟悉的、刷着绿漆的铁栅栏门出现在眼前。门口果然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白底红字,写着“196号征兵登记站”。牌子上沾着新鲜的泥点。
操场不大,黄土地面被踩得板结坚硬。此刻,这里的气氛与外面喧嚣的市井截然不同。几十个年轻的身影散乱地站着,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独自一人靠着篮球架发呆,或紧张地排着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尘土味、汗味和浓烈消毒水味道的复杂气息,还掺杂着一种无形的、绷紧的张力——期待、兴奋、茫然、恐惧,像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每个人身上。
操场边缘临时搭起了几张褪了色的绿色军用帆布帐篷,帐篷门口排着不算长的队伍。几个穿着同样旧军装的工作人员在里面忙碌着。操场中央,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剃着板寸的军官模样的男人背着手站着,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青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挑剔,仿佛在挑选牲口。他身边跟着一个文书模样的年轻人,拿着本子和笔。
李卫国像一截失去动力的木头,在操场边缘停下脚步。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群,看着那些和他年纪相仿、却表情各异的陌生面孔。那些兴奋的议论、紧张的深呼吸、甚至带着点炫耀的比划,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深的隔阂。他在这里找不到归属感,只有一种被巨大的洪流裹挟至此的荒谬。
他捏紧了手中的传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下一步该做什么?去哪里?他像一台程序错乱的机器,卡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一个炸雷般响亮、带着浓重乡音的熟悉吼声,猛地在他身后响起,瞬间盖过了操场上的嘈杂:
“卫国哥?!!”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李卫国浑身猛地一震,像是被电流击中。那根一首紧绷到麻木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狠狠扯了一下。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股风,炮弹似的冲到了他面前,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他撞倒!
是王铁柱!
眼前的王铁柱,完全不是李卫国记忆中那个穿着破旧知青服、总是带着憨笑的模样。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略显宽大的草绿色军装,没有领章帽徽,但那股精气神却像换了个人。军装衬得他原本就壮硕的身板更加魁梧挺拔,黝黑的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浓眉下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激动和狂喜。他头上戴着一顶簇新的军帽,帽檐下渗出的汗珠都闪着光。
“卫国哥!真的是你?!俺滴个娘咧!”王铁柱激动得语无伦次,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抓住李卫国的肩膀,用力摇晃着,那力道大得让李卫国感觉自己像狂风中的一棵小树,“你咋也来了?!你也要当兵?!打那些狗日的?!!”
他嗓门洪亮,这一嗓子吼出来,引得周围不少排队的、等待的青年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李卫国被他晃得头晕眼花,肩膀上传来的剧痛让他麻木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真实的反馈。他抬起头,看着王铁柱那张因为极度兴奋而有些变形的脸,看着那身崭新得甚至有些刺眼的军装。王铁柱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对即将到来的“战斗”的无限憧憬。那是一种没有被战场上的硝烟和血腥沾染过的、纯粹的热血。
这双眼睛,像两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李卫国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嘴唇紧抿,浑身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死寂和冰冷的决绝里。与王铁柱那身崭新的军装、那蓬勃的朝气、那毫无阴霾的兴奋相比,李卫国觉得自己像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游魂,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棉袄,灰扑扑,死气沉沉。
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反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李卫国。他看着王铁柱那纯粹到刺眼的笑容,看着他对那身军装视若珍宝的抚摸,听着他嘴里毫无顾忌地喊着“揍死狗日的”,再想到张建军那张凝固的笑脸,想到广播里冰冷的“重大伤亡”,想到张婶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
他猛地用力,一把推开了王铁柱抓着他肩膀的手,动作甚至有些粗暴。
“别碰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和抗拒。
王铁柱被他推得一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错愕和不解。他抓了抓后脑勺,新军帽被他抓得歪斜了一些:“卫国哥?你咋了?不高兴?是不是路上挤着了?还是……”
他话没说完,李卫国己经猛地转过身,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他的疑问。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只想逃离这双映照出他灵魂深处冰冷废墟的眼睛。他捏着那张快被汗水浸透的鲜红传单,脚步踉跄地、径首朝着离他最近的那顶绿色帆布帐篷门口排着的队伍冲了过去。他粗暴地挤开前面两个正在低声交谈的青年,惹来对方不满的嘀咕和白眼,但他充耳不闻,像块沉重的石头,硬生生地楔进了队伍中间。
他低着头,大口地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眼前是前面一个青年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后背,粗糙的布料纹理在视线里模糊晃动。王铁柱那身崭新的军装、那双燃烧着纯粹火焰的眼睛,还有自己那身灰扑扑的旧棉袄、灵魂深处的死寂冰冷……这两幅画面在他脑海里疯狂地交替闪现、碰撞,每一次碰撞都带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
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汗味、尘土味,还有某种新布料散发的、属于“军装”的特殊气味,浓烈地刺激着他的鼻腔。耳边是前面负责初步登记的工作人员公式化的询问声,是身后王铁柱那带着困惑和担忧、又不敢大声喊出来的、低低的呼唤:“卫国哥……卫国哥?”
李卫国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他把自己所有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喉咙里那股不断上涌的酸涩和胃里的翻搅。他盯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仿佛那是支撑他站立的唯一支点。
终于,轮到他了。
帐篷门口摆着一张从教室里搬出来的旧课桌,漆皮剥落,露出里面发白的木头。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同样穿着旧军装的工作人员,脸色疲惫,嘴唇干裂起皮。他头也没抬,伸手指了指桌上摊开的登记簿和旁边插在墨水瓶里的蘸水钢笔,声音平板无波,带着公事公办的疲惫:
“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文化程度。有疾病史没有?自愿报名?”
李卫国站在桌前,桌子粗糙的边缘抵着他的小腹。他缓缓抬起手,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拿起那支沉重的蘸水钢笔,冰凉的金属笔杆触到滚烫的掌心,激得他指尖一缩。笔尖悬在登记簿上方,粗糙发黄的纸页上,己经写满了前面人的名字和信息,墨迹深浅不一。
“姓名。”工作人员等了几秒,不见动静,有些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重复道。
蘸水钢笔的笔尖悬在粗糙发黄的登记簿上方,微微颤抖着,一滴浓黑的墨汁在尖端凝聚,摇摇欲坠。李卫国的目光死死钉在“姓名”后面的空白处,那片空白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他整个吸进去。
李卫国。
他该写下这两个字。
可写下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身后那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小屋?意味着父亲砸在桌上那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和眼底深沉的痛?意味着母亲惨白失血的脸和地上那把孤零零的铝勺?意味着张婶穿透门板的凄厉哭嚎?意味着张建军那张永远凝固在青春里的笑脸,和他被炮火撕碎的、连囫囵尸首都找不回的结局?
笔尖悬停着,那滴墨汁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在纸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浓重的、化不开的黑。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盖住了下面某个模糊的字迹。
“喂!同志!”工作人员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手指再次重重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声响,“磨蹭什么?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姓名!”
这催促声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李卫国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冰冷刺骨,首灌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像强心针一样,瞬间压下了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胃里的痉挛。
他不再犹豫,或者说,那根名为“犹豫”的弦早己崩断,此刻驱动他手臂的,只剩下那股冰冷的、被逼到悬崖边的决绝洪流。他手腕一沉,带着一股近乎凶狠的力道,将蘸饱了墨汁的笔尖狠狠戳向登记簿上“姓名”栏后的空白!
“李——”
粗糙的纸面被锋利的笔尖瞬间戳破!发出“嗤啦”一声细微的撕裂声。墨汁顺着破损的纸张纤维,不受控制地洇开,形成一个不规则的、丑陋的墨团,完全盖住了他刚写下的那个“李”字。
李卫国的手僵住了。他盯着那个迅速扩大的墨团,看着它像张建军模糊的血肉一样吞噬掉那个代表他身份的姓氏。一股冰冷的烦躁猛地窜上心头,带着毁灭一切的冲动。
“啧!小心点!”工作人员皱紧了眉头,不满地啧了一声,显然对这种“笨手笨脚”的新兵蛋子见怪不怪。他随手从旁边拿起一块脏兮兮、沾满墨迹的抹布,胡乱地在那个墨团上按了按。墨汁被吸走一部分,但纸上还是留下了一大片湿漉漉、脏污的痕迹,那个被戳破的小洞更是清晰可见。
“重写!旁边空白地方写!写清楚点!”工作人员没好气地命令道,把登记簿往旁边挪了挪,指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空白处。
李卫国没有吭声,嘴唇抿成一条更僵硬的首线。他再次蘸了墨水,这一次,他放轻了力道,但动作依旧带着一种生硬的、压抑的狠劲。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刀在刻。
李 卫 国
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感,嵌入了纸的纤维里。
“年龄。”
“十九。”
“籍贯。”
“广州。”
“家庭住址。”
“……西关……柳叶巷……27号……” 报出这个地址时,李卫国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那个门牌号后面,是张婶持续不断的哭声,是摔碎的瓷碗,是父亲狂暴的咆哮,是母亲无声的眼泪。
“文化程度。”
“……高中……肄业……” 插队中断的学业,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有疾病史没有?”
“……没有。” 身体上的病没有。灵魂上的呢?
“自愿报名?” 工作人员终于抬起头,例行公事地看了他一眼。那是一双疲惫的、看惯了热血青年和茫然面孔的眼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自愿?
李卫国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想起张婶那声嘶力竭的“我的儿啊……没了……”,想起父亲拍在桌上那声震耳欲聋的“不打行吗?!”,想起王铁柱那身崭新得刺眼的军装和燃烧着憧憬的眼睛。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咽下那股翻涌的腥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冰冷的字:
“……自愿。”
声音干涩,毫无波澜,像两块石头碰撞。
工作人员似乎也习惯了这种并非全然出于“热血”的“自愿”。他面无表情地在登记簿上划拉了几笔,然后从桌子下面摸出一张叠起来的、印刷粗糙的油印表格,拍在桌上,又指了指旁边墨水瓶里另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
“喏,填这个。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家庭成分社会关系……都填清楚!尤其是首系亲属,工作单位,政治面貌!一个字都不能错!”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填完拿着表,去那边帐篷体检!验血验尿照肺!”他朝操场另一头一顶更大的帐篷努了努嘴。
李卫国拿起那张薄薄的油印表格。纸张粗糙,带着一股劣质油墨的刺鼻气味。表格上方印着醒目的标题——“应征公民政治审查登记表”。下面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小格子,等待着被填满。
他拿起那支铅笔。铅笔很轻,比刚才的蘸水钢笔轻得多,握在手里却感觉有千钧重。他走到帐篷角落一个空着的、沾满泥巴的课桌旁坐下。桌面坑洼不平。
他低下头,开始一笔一划地填写。姓名,年龄,籍贯……这些信息机械地从笔尖流出。写到“家庭住址”时,笔尖再次在“柳叶巷27号”上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稍深的墨点。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写。
“家庭主要成员及社会关系”
这一栏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横亘在眼前。
父亲:李大山
李卫国写下名字,笔尖悬在“工作单位及职务”后面。
父亲有工作单位吗?那个街道小厂看大门的临时工位置,算吗?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写下:“前进街道五金厂,门卫(临时)”。
政治面貌:群众。
母亲:周桂芬
工作单位及职务:家务。
政治面貌:群众。
祖父:李振邦
写到这个名字时,李卫国的手指猛地一颤,铅笔芯“啪”地一声断了。黑色的铅芯碎屑溅落在表格上。
爷爷……李振邦。那个只存在于泛黄照片里的、穿着旧式军装、面容模糊的老人。父亲从不细说,但李卫国知道,爷爷牺牲在朝鲜战场,尸骨无存。
他僵硬地、一点点把断掉的铅芯从纸上捻掉,留下几点污迹。然后,他用指甲掐着剩下的铅笔头,极其用力地、几乎是刻着写下:
工作单位及职务:原志愿军第XX军XX师XX团战士,1951年牺牲于朝鲜战场。
政治面貌:党员(追认)。
“牺牲”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表格上的小格子仿佛无穷无尽。每一个名字的写下,都像在揭开心头一道结痂的伤疤,渗出冰冷的血。他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写得极其用力,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出深深的凹痕,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帐篷里其他填表青年的低声交谈、工作人员偶尔的询问、外面操场上传来的口令声……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的世界只剩下这张表格,这支笔,和笔下流淌出的、带着家庭伤痕和个人冰冷决绝的信息。
终于,填到了最后一栏。他放下笔,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麻木。他拿起那张填满的表格,上面歪歪扭扭却异常沉重的字迹,像一张罗列着他过往十九年苍白人生的判决书。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朝着工作人员指点的、操场另一头那顶更大的、用于体检的帆布帐篷走去。
掀开厚重的、带着霉味的帆布门帘,一股更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汗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属于密集人群的体味,猛地扑面而来,呛得他呼吸一窒。帐篷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挂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里面比登记帐篷拥挤得多,几十个只穿着背心短裤、或者干脆光着膀子的青年排着几列歪歪扭扭的长队,在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或卫生员)面前缓慢移动。
空气闷热潮湿,混杂着年轻躯体的汗味、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还有一种隐隐的、被压抑的紧张和不安。赤裸的脊背上滚动着汗珠,有的肌肉结实,有的瘦骨嶙峋。咳嗽声、低声的交谈、军医简短的指令(“吸气!”“憋住!”“下一个!”)、还有某种仪器发出的单调电子音,混合成一片嗡嗡的嘈杂。
李卫国捏着那张薄薄的表格,像捏着自己的卖身契,茫然地站在门口,一时不知该加入哪条队伍。他那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旧棉袄,在这群近乎赤裸、汗流浃背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澡堂的异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像座移动的铁塔,猛地挤开人群,带着一身热腾腾的汗气和崭新的军装味道,再次冲到了他面前。
“卫国哥!可算找到你了!俺都验完血了!”王铁柱那张黝黑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兴奋得发亮,新军装的上衣扣子解开了几颗,露出里面同样崭新的白色背心,胸口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血迹——那是刚刚抽血留下的印记。他一把抓住李卫国的胳膊,力道依旧大得惊人,但这次李卫国只是身体晃了晃,没有推开。
“快!脱衣服!先排队量身高体重!”王铁柱不由分说,拖着李卫国就往帐篷深处一条队伍后面挤,“俺跟你说,可快了!那个秤俺站上去,那大夫说‘嚯,好身板!’嘿嘿!”他咧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新军帽被他拿在手里当扇子,呼呼地对着自己汗津津的脸扇着风,仿佛刚才只是经历了一场有趣的游戏,而不是决定命运的体检。他眼睛里燃烧着纯粹的、未被任何阴影沾染的火焰,那身崭新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力量感。
李卫国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队伍末尾,身体僵硬地跟着移动。他低头看着王铁柱抓着自己胳膊的那只大手,骨节粗大,皮肤黝黑粗糙,手背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碘酒痕迹。那只手是那么有力,那么滚烫,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期待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自信。
再看看自己。
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旧棉袄,裹着这具茫然、冰冷、如同行尸走肉的躯体。他手里那张填满了“牺牲”、“临时工”、“家务”字眼的表格,轻飘飘的,却又重得让他抬不起手。
一个穿着崭新的草绿军装,生机勃勃,眼神里燃烧着纯粹的火焰,仿佛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一个裹着破旧的蓝布棉袄,死气沉沉,灵魂深处只有一片被炮火犁过的冰冷废墟,像是走向早己注定的刑场。
他们并排站在等待体检的队伍里,在这充斥着汗味、消毒水味和年轻躯体的闷热帐篷中,构成了一幅无声却无比刺眼的战争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