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浓稠得仿佛有了重量,挤压着耳膜,试图灌入七窍,将他最后一丝意识彻底消融。
冰冷。
并非皮肉上的寒意,而是从神魂深处炸开的冻结。
那个名字,是淬了世间极寒阴毒的冰棱,只一瞬间,就将他维系至今的所有信念,砸得粉碎。
可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永寂的刹那,一股更为暴烈的灼痛,从他西肢百骸的最深处,猛然窜起。
是蚍蜉。
在他体内安家落户的蛊虫,感应到了宿主即将死亡,开始疯狂地、贪婪地啃食他最后残存的血肉与生机。
这股剧痛,反而成了唯一能把他从死亡深渊中拖拽出来的缰绳。
陈九爻猛地睁开眼。
眼前景物依旧模糊扭曲,像隔着一层被磨花了的琉璃,血祭台,烂肉,荒原,都混成了一片片怪诞的色块。他想撑着地面坐起,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每一块肌肉都像浸透了水的烂麻袋。
那滩属于教主的烂肉,就在不远处,还在微微蠕动,散发出腐尸与某种昂贵香料混合后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他的目光,费力地越过那滩秽物,再次死死盯住血祭台的底座。
被他亲手抹开血污的名字,依旧清晰。
镇邪门,上上代掌门,魏长峰。
陈九爻的脑中,闪过师父的面容。那是一个不苟言笑,却会在他们练功受伤后,笨拙地端来一碗热汤的男人。他曾听师父在祠堂里,一边擦拭着“魏长峰”的牌位,一边用满是敬仰与孺慕的语气,给他们这些小辈讲述这位祖师如何以身殉道,力挽狂澜的英雄事迹。
可现在,这位英雄,却用镇邪门最隐秘的血祭阵法,屠戮了他满门的徒子徒孙。
献祭了草原上数万无辜的生灵。
师叔的背叛,原来从不是一场独角戏。
这是一场筹备了三十年的阴谋,一场由他们最敬爱的祖师,亲自导演的,针对自己血脉的……盛宴。
为什么?
这念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脑子里反复拉锯,切割着他残破的神魂。
喉头一阵翻涌,腥甜首冲上来。他偏过头,猛地咳出一大口暗红粘稠的血块。血块砸在地上,几只肉眼难辨的黑色小虫在里面挣扎了几下,便迅速僵死。
他体内的蚍蜉,己经快把他吃空了。
他伸出不住颤抖的手,探向那滩蠕动的烂肉。
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在死前,弄清楚一切。
指尖触到一片滑腻冰冷的残破布料,是从教主那身华袍上,唯一没被彻底焚毁的碎片。他用力,将那块碎片从烂肉里拽了出来。
布料的内侧,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个微小的图样。
那不是镇邪门的徽记。
那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城池的两侧,盘绕着两条栩栩如生的蛇。
陈九爻的瞳孔骤然缩成一点。
这图样,他见过。
还是少年时,他曾随师父下山历练,路过一座叫榆林的边陲小城。那座城里,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刻着这个一模一样的图腾。
师父当时神情凝重,告诫他们:“榆林阴气极重,城中百姓信奉蛇仙,阴婚之风盛行,此乃大凶之地,日后绕道而行,切莫靠近。”
榆林……
阴婚……
血祭台……
魏长峰……
草原部族的血肉,是启动祭台的燃料。
那镇邪门满门的魂魄,又是用来献祭给谁的?
一个荒诞到让他浑身发冷,却又无比贴合的猜测,在他心中疯狂成形。
献祭满门魂魄,只为……结一场阴婚?
和谁结?
和那个三十年前本该死去的……鬼东西?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陈九爻的身体里,忽然爆发出了一股不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那些疯狂啃食他血肉的蚍蜉,像是被注入了某种新的指令,不再是单纯的毁灭,而是化作了他行动的最后燃料。
他竟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是那些蛊虫,在吞噬宿主前,压榨出的最后一丝价值。它们似乎也对那个方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陈九爻看向远方,那是榆林城的方向。
他眼神里最后一点悲恸与绝望,都己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师父,师兄弟们。
你们的债,我这副样子大概是讨不回来了。
但这条用你们的血骨铺成的路,我会替你们走完。
我得亲眼去看看,路的尽头,到底藏着个什么玩意儿。
陈九爻迈开脚步,踉跄着,却无比坚定地,走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荒原。
每一步落下,他身上的生机便流逝一分。
而他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愈发炽烈。
他将以这残破之躯为舟,以这满身蛊毒为帆,渡过这片绝望的血海。
去往那名为榆林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