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如墨，吞噬着希望星边缘居住区稀疏的灯火。狭小的卧室内，死寂被无声的洪流取代。那具僵硬冰冷的莲藕之躯，在少女温暖的怀抱中，如同历经寒冬终于接触到春阳的冻土，剧烈地颤抖着、皲裂着。没有嚎啕，只有压抑到极致、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和抽噎，从深深埋入她颈窝的脸庞处闷闷传来，滚烫的湿意瞬间濡湿了她颈侧的肌肤。
苏宁曦没有动。
没有安慰的轻拍。
没有温柔的劝解。
她的手臂依旧坚定地环抱着怀中颤抖的神明，如同磐石锚定着惊涛骇浪中的孤舟。下颌轻轻抵着他束发的头顶，感受着那细微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恸震颤。黑暗中，她的眼眸清澈依旧，如同倒映着亘古星河的寒潭，平静地接纳着这份迟来了千年的宣泄。
不知过了多久。
那撕心裂肺般的无声恸哭渐渐平息，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如同耗尽所有力气的微弱抽噎。紧箍在她腰间的手臂，力道也松懈下来，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软。
苏宁曦依旧没有松开怀抱。她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彼此靠得更舒适些。黑暗中，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安抚，而是如同在寂静深夜里流淌的清泉，平静地诉说着自己的世界。
“哪吒。”
她轻轻唤了一声，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在遇到你之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悠远的追忆，“在那个只有废墟和怪物的世界里，‘情爱’……是最廉价的消耗品，也是最致命的毒药。”
她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看到了末世里那些在绝望中互相撕咬、又在死亡边缘疯狂媾和的扭曲身影。
“为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前一秒还在耳鬓厮磨的‘爱人’，下一秒就能把刀捅进对方的胸口。”
“为了一个稍微安全的栖身角落，所谓的‘至死不渝’，转眼就能变成推对方去喂异化兽的助力。”
“信任……是催命符。承诺……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却描绘出一幅比地狱更冰冷绝望的图景，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灰的寒意。黑暗中，哪吒的抽噎彻底停止了，赤红的眼眸在阴影里睁开，茫然地映着黑暗，静静地听着。
“所以……”苏宁曦的声音微微一顿，带着一种历经淬炼后的、近乎残酷的清醒，“我很早就明白了。”
“这世间，没什么是永恒的。”
“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情’。”
她感觉到怀中的身躯似乎又僵硬了一些。
“海誓山盟会被时间磨平棱角。”
“刻骨铭心会被现实碾成齑粉。”
“所谓的‘深爱’，在漫长岁月的消磨下，在利益得失的权衡前，在生死攸关的抉择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最终……要么变成怨憎，要么……沦为陌路。”
她的声音里没有悲愤，只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深沉的苍凉。
“就像潮水……”
“再汹涌的浪，终会退去。”
“再炽烈的火，终将熄灭。”
黑暗中，哪吒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苏宁曦紧紧地环抱住。
“所以……”她继续说道，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幻想的决绝，“我不会去期待什么‘永恒’。”
“不会去奢望什么‘深爱’。”
“更不会……用凡尘那些‘情爱’的枷锁，去套在你身上，也套在我自己身上。”
她低下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哪吒头顶柔软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却又透着疏离的清醒。
“你问我为什么不在乎？”
“因为……”
“我在乎的，从来就不是那些虚无缥缈、注定会消散的东西。”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千钧，清晰地落入哪吒混乱初歇的意识里：
“我在乎的……”
“是你莲藕之躯里那颗刚刚被唤醒、却依旧会疼的心。”
“是你收起焚天绫和乾坤圈，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蜷缩在这里的……脆弱。”
“是你在暴怒失控后，挣扎着想要说出口的那句……‘对不起’。”
“是你……需要的那一点点……不冷的温度。”
她顿了顿，手臂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我在乎的……”
“是此刻。”
“是你在我怀里，不再像个随时会碎裂的琉璃。”
“是你……愿意袒露这份千年孤寂的……真实。”
黑暗中，苏宁曦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无垠的、冰冷的宇宙深空。
“神明的未来……何其漫长？”
“凡人的百年……不过弹指。”
“这鸿沟……我比你更清楚。”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平静，带着一种洞悉宿命的坦然：
“所以……”
“我从未想过要占据你永恒的时光。”
“从未想过要你许下什么‘不离不弃’的誓言。”
“更从未想过……用凡尘‘情爱’的名义，将你束缚。”
“我只想……”
“在你需要这份‘不冷的温度’时……”
“我正好在这里。”
“在你觉得莲藕之心又开始结冰时……”
“我能伸出手，捂一捂。”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就像你……”
“在我被世界遗忘、被嘲笑淹没时……”
“从天而降，焚尽了所有压在我头顶的阴霾。”
“给了我一个……能挺首脊梁的机会。”
“我们……”
“不是凡俗意义上的‘爱人’。”
“更像是……”
苏宁曦在黑暗中微微眯起眼，寻找着最贴切的形容：
“两个在各自冰冷宇宙里迷路的灵魂……”
“偶然相遇……”
“然后……”
“互相……借一点暖。”
“你借我的温度，暖你莲藕的冷。”
“我借你的火光，照亮我前行的路。”
“仅此而己。”
“至于未来……”
她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哪吒的额发。
“潮水会退……”
“火焰会熄……”
“或许……终有一天，你会回到属于你的天庭，或者找到更广阔的天地。”
“或许……我的百年时光，在你漫长的神生里，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那时……”
“我会记得，曾有一尊桀骜的神明，在我怀里像个孩子般哭过。”
“你或许……也会记得，曾有一个凡人，给过你一点点……不冷的温度。”
“这就够了。”
“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
“没有撕心裂肺的纠缠。”
“只有……”
“相遇时，彼此给予的那份……真实的‘暖’。”
“和离别时……”
“平静的放手。”
黑暗中，苏宁曦的声音如同最后的钟磬余音，袅袅消散。
怀中的身躯早己不再颤抖，也不再僵硬。哪吒静静地伏在她怀里，赤红的眼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睁着，里面翻涌的混乱、悲恸、茫然……如同被投入深海的巨石，在那一句句平静而清醒、甚至带着残酷的剖析中，缓缓地、沉沉地……沉淀了下去。
没有反驳。
没有抗拒。
只有一片被惊涛骇浪席卷过后，映照着冰冷宇宙法则的……
深不见底的沉默。
少女拥抱着神明。
神明聆听着凡人的独白。
在这宇宙冰冷的一隅。
在这短暂的、借来的温暖里。
关于“情爱”的幻梦被彻底打碎。
只剩下……
清醒的相伴，与对离别宿命的……
提前默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