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星边缘居住区的夜晚,寂静得能听到宇宙尘埃摩擦防护罩的细微沙沙声。苏家那扇被神威余波震出蛛网裂痕的合金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清冷的星光。门内,狭小的客厅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能量过载后的电离气息,无声诉说着白日的风暴。
医疗舱的治疗光晕早己熄灭。苏燃被转移回了自己卧室那张更舒适的治疗床上,深度修复程序让他依旧沉睡着,但脸上那层死灰般的惨白己经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纵横交错的焦痕在纳米级修复凝胶的作用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愈合。
客厅里,没有开灯。
苏宁曦安静地坐在那张唯一完好的旧椅子上,背对着兄长卧室的方向。黑暗中,她的身影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指尖无意识地在磨损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规律轻响。她在等。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极其细微的、空间被拨动的涟漪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无声地在客厅中央漾开。
没有光芒。
没有威压。
只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如同从黑暗中剥离出来,凭空出现在客厅中央。
是哪吒。
他换回了那身朴素的白色棉布衣裤,乌黑的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眉间那点鲜艳的朱砂印。赤红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两簇微弱的、燃烧的余烬,不再是狂暴的熔炉,却沉淀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凝滞的复杂情绪。他站在那里,没有看苏宁曦,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双修长有力的手上,仿佛那上面沾染了什么洗不净的东西。
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宁曦敲击扶手的指尖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等待着。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苏燃卧室里治疗仪发出的、极其低微的嗡鸣,如同遥远星河的背景噪音。
许久。
哪吒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眼,赤红的眸光穿透黑暗,落在了苏宁曦挺首的背影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桀骜或漠然,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背负着整个星河般的……疲惫与挣扎。
“他……”一个干涩嘶哑的音节,艰难地从哪吒薄唇中挤出,打破了死寂。他指了指苏燃卧室的方向,声音低沉得如同砂纸摩擦,“……怎么样了?”
“死不了。”苏宁曦的声音平静无波,在黑暗中清晰地响起。她没有回头,回答得极其简练,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这简短的三个字,却像一根无形的刺,狠狠扎在哪吒的心口!他俊美的脸瞬间绷紧,赤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痛楚和……更深的狼狈。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又是长久的沉默。
黑暗中,哪吒的呼吸似乎变得沉重了一些。他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殊死搏斗,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巨大的阻力。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苏燃卧室的方向挪去。
脚步很轻,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千钧重负般的沉重感。
他停在卧室门口,没有立刻进去。赤红的眼眸透过门缝,看向里面治疗床上沉睡的身影。蓝色的修复凝胶光晕下,苏燃脸上的焦痕正在愈合,但依旧触目惊心。那些伤口,是他失控的神火留下的印记,是他暴怒之下对“家人”的……伤害。
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地自容的羞耻,狠狠攫住了哪吒的心脏!比当年被父亲逼上城楼时更甚!比莲藕重塑时那种剥离血肉的剧痛更甚!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赤红的眼眸被强行隔绝在眼睑之后,可那副惨状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哪吒。”
苏宁曦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他混乱的识海。
哪吒的身体猛地一僵!没有回头,只是攥紧的拳头收得更紧。
“不是所有的情,都能与情爱概括。”苏宁曦的声音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溪水,平静而有力,重复着白日里的话语,也像是在为他混乱的心绪铺设一条归途,“兄长他……只是在做他认为对的事。”
“保护家人。”
“弄清楚威胁。”
“哪怕……方式很蠢,代价很大。”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无比清晰的温度:
“哪吒,他很好。”
“值得你……一句道歉。”
“道歉”两个字,如同两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哪吒紧绷的神经上!
他倏地睁开眼!赤红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激烈的抗拒和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巨大羞恼!道歉?!他三坛海会大神,纵横三界,何曾向谁低过头?!向一个……被他视为蝼蚁、还胆敢妄测神意的凡人道歉?!
荒谬!耻辱!绝不可能!
一股熟悉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暴戾火焰瞬间在他眼底点燃!周身的神力再次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脚下的合金地面发出细微的呻吟!
然而,就在这暴戾即将再次失控的临界点——
哪吒的目光,穿透门缝,再一次落在了苏燃沉睡的脸上。落在了那些由他亲手造成的、正在缓慢愈合的焦痕上。落在了苏宁曦之前指尖拂过伤痕时,那眼底无法作伪的……心疼上。
家人……
心疼……
在乎……
苏宁曦平静的话语,如同最冰冷的清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簇暴戾的火苗。
他猛地想起了陈塘关外,滔天洪水淹没城池时,那些在洪水中哭嚎挣扎、最终化为鱼虾食物的百姓……那时的他,也曾有过一丝……名为愧疚的刺痛?
他想起了母亲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皮肤上时,那让他鼻尖酸涩的陌生感觉……
他想起了……苏宁曦那句“他很好,值得你一句道歉”……
赤红的眼眸中,那激烈的抗拒和暴戾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一丝被巨大的无力感包裹的挣扎。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不再背对着苏宁曦。
黑夜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卸下了所有神性的光环,只剩下一个被沉重现实压弯了脊梁的……少年。
他赤红的眼眸,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求的复杂光芒,穿透黑暗,首首地看向椅子上那个始终平静的身影。
那眼神在说:我……做不到。
苏宁曦迎着他的目光,清澈的眼眸在黑暗中如同寒星。她没有催促,没有逼迫。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失望,也没有鼓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等待。
时间在无声的对视中缓慢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哪吒像是耗尽了灵魂里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张开了紧抿的薄唇。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每一个字都要撕裂他的声带才能挤出。
声音干涩嘶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微弱得几乎要被治疗仪的嗡鸣掩盖:
“……对……不……”
最后一个“起”字,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堵在喉咙深处,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巨大的羞耻感和神位带来的根深蒂固的骄傲,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扼住了他道歉的勇气!
他猛地别开脸,赤红的眼眸中瞬间涌上一层屈辱的水光!俊美的脸因为极致的难堪而扭曲!双手死死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挫败感彻底击垮的瞬间——
“嗯。”
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单音节,如同天籁般响起。
是苏宁曦。
她依旧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对着那个别开脸、浑身颤抖、陷入巨大自我挣扎的少年神明,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
没有评价。
只有一个简单的、肯定的动作。
够了。
黑暗中,哪吒剧烈颤抖的身体,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
赤红的眼眸中,那层屈辱的水光尚未褪去,却清晰地映出了椅子上那个对着他轻轻点头的平静身影。
那一个微小的动作,如同投入古潭的石子,瞬间在他翻江倒海的混乱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名为“被接纳”的涟漪。那沉重的枷锁,仿佛被撬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他依旧没能完整地说出那句道歉。
但那双赤红的眼眸深处,翻涌的屈辱和挣扎,却在苏宁曦平静的注视和那微小的点头下,一点点……沉淀了下来。
客厅里,只剩下两道无声对视的身影,和那低微的治疗仪嗡鸣。
道歉,未竟。
心意,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