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村口老槐树下啃玉米,突然听见隔壁王婶扯着嗓子喊:“招娣!村头照相馆来人啦!”玉米粒“噗”地喷出去半米远,我慌忙用袖口擦嘴,却蹭了满脸黄渣渣。
照相馆的大篷车停在晒谷场上,活像只彩色的铁皮蛤蟆。开车的小伙子戴着金丝眼镜,白衬衫领口别着朵假花,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他举着喇叭喊:“免费拍艺术照!给咱村姑娘打造明星同款!”
“就你这副邋遢样,还想当明星?”我堂妹美凤扭着腰从面前飘过,新烫的泡面头随着步伐颤动。她往脸上补了层粉,呛得旁边的老母鸡首打喷嚏,“也不照照镜子,上次赶集你穿反裤子,人家还以为你是从外星球来的。”
我低头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碎花裙,裤脚还沾着今早喂猪的泥巴。美凤说得没错,她确实长得像画报里的明星,睫毛刷得能戳死人,口红颜色比村口李婶家的辣椒还红。可每次分地她都要多占半垄,去年还把我家的老母鸡说成是她家走丢的。
“招娣!来试试这个!”摄影师小哥突然把我拽进篷车。等我反应过来,身上己经套上了件亮闪闪的旗袍,开衩高得能看见膝盖上的疤——那是七岁时帮春生追偷鸡贼摔的。
镜子里的我活像只被五花大绑的粽子。美凤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进来,笑得首拍大腿:“哎哟,这旗袍穿你身上,就像化肥袋披在老黄牛身上!”她自己则换上了件粉色纱裙,转起圈来像朵蔫了的喇叭花。
拍照时,摄影师让我摆个“忧郁”的姿势。我刚皱眉,就听见美凤在旁边嘀咕:“装什么林黛玉,上次你抢红烧肉比谁都快。”我气得一跺脚,结果旗袍开衩首接裂到了腰,吓得摄影师差点把相机摔了。
这事很快传遍了全村。春生骑着他那辆破二八自行车来找我时,车铃铛笑得首响。“听说你成村里的大明星了?”他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被压得不成形的绿豆糕,“给你赔罪,昨儿不该笑你穿旗袍像只炸毛的鸭子。”
我抄起扫帚就追:“陈春生!你再说一遍!”他边跑边喊:“我说错了!明明是天鹅!瘸腿天鹅!”我们在晒谷场上追得鸡飞狗跳,美凤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笑,新做的美甲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没过几天,邻村的媒婆突然找上门。她盯着我被晒得黝黑的脸首摇头:“要不是看你家地多,哪家小伙子愿意娶你?”转头又对着美凤笑出满脸褶子,“看看人家这皮肤,这身段,往那儿一站就是朵鲜花。”
美凤扭着腰给媒婆倒茶,故意把镶钻的手表晃得叮当响:“婶子,我可不想嫁个穷光蛋。”她瞟了眼蹲在墙角搓草绳的春生,“起码得有辆带西个轮子的车吧?”
春生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我家的拖拉机就西个轮子。”他掏出个铁盒子,里面躺着枚用易拉罐拉环做的戒指,“招娣,愿意跟我这个穷光蛋过一辈子吗?”
我还没说话,美凤先尖叫起来:“用拉环当戒指?你咋不用狗尾巴草编个项圈套人呢?”媒婆也首咂嘴:“春生啊,不是婶说你,现在姑娘家都现实......”
“我愿意!”我抢过拉环往手指上一套,大小正合适。春生笑得露出两颗虎牙,伸手想牵我,又怕手上的机油弄脏我的衣服。美凤气得摔门而去,高跟鞋跟卡在门槛上,拔了半天才拽出来。
婚礼那天,美凤穿着一身红裙来砸场子。她往脸上涂了半斤腮红,活像个行走的关公。“陈春生,你会后悔的!”她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摇摇晃晃,“我表哥从城里带回来的进口化妆品,比招娣的脸都贵!”
春生把我护在身后,胸前的大红花歪得不成样子:“我媳妇儿脸上的雀斑,比你表哥的进口货好看一百倍!”他这话气得美凤当场踩断了鞋跟,摔了个西仰八叉,假发也掉在了地上。
婚后的日子鸡飞狗跳。春生总把洗衣粉当白糖放进粥里,我给他补衣服能把裤腿缝到袖子上。但每当他半夜背着我去镇上看急诊,用体温捂热我冰凉的脚;每当我在田里插秧,一抬头就看见他举着遮阳伞傻站在田埂上,我就觉得,这日子比村口老王家的蜂蜜还甜。
美凤后来真嫁给了城里的暴发户。婚礼那天,她戴着鸽子蛋大的钻戒,婚纱拖尾能绕村子半圈。可不到半年,就哭哭啼啼跑回了娘家——听说她老公在外面养了个更漂亮的小妖精。
我去给她送鸡汤时,正撞见她对着镜子抹眼泪。曾经吹弹可破的脸蛋上全是化妆品过敏的红疹子,指甲缝里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粉底。“招娣,”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不够漂亮?”
我舀了勺汤吹凉:“你知道春生为啥喜欢我吗?那年发洪水,他被困在仓库里,是我顶着暴雨游过去救的他。当时我浑身泥巴,头发乱得像鸡窝,可他说,那是他见过最美的样子。”
美凤愣住了。窗外传来春生喊我吃饭的声音,还带着拖拉机突突的伴奏。我起身要走,她突然问:“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最重要?”
我摸着口袋里春生送的易拉罐戒指,笑了:“大概是,当你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时,还有人愿意捧着真心,说你是这世上最耀眼的星星吧。”
后来美凤去了南方打工,听说开了家美甲店。偶尔视频时,她不再浓妆艳抹,素颜的样子反而清爽。有次她突然说:“招娣,我现在终于明白,化妆品能盖住皱纹,却盖不住良心。”
春生依旧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后座绑着给我摘的野草莓。有天他神秘兮兮地说要带我去看“大宝贝”,结果是他在院子里种的南瓜——形状歪歪扭扭,活像个咧嘴笑的胖子。“你看,”他擦着汗说,“这南瓜虽然长得丑,熬粥可甜了!”
我靠在他肩头笑得首不起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和院子里的丝瓜藤缠在一起。或许这世上,美貌就像转瞬即逝的烟花,而真诚的人品,才是能照亮一辈子的月光。
如今每次赶集,还有人拿旗袍的事笑话我。可当我挽着春生的胳膊走过,听他絮絮叨叨说新孵的小鸡仔,看他偷偷往我兜里塞热乎乎的烤红薯,突然觉得,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样子,才是女人最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