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日头能把人晒化，我家堂屋的老吊扇吱呀吱呀转得有气无力。我爸瘫在竹凉席上，脚丫子翘得比脑袋还高，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把凉席浸出个深色人形。
“这电费单怕是要吃人！”我妈举着皱巴巴的单子冲进来，活像举着封战书，“开一整天吊扇，下个月咱们喝西北风去？”我爸眼皮都不抬，抠着脚皮嘟囔：“你懂啥，心静自然凉。”话音刚落，他肚子上的肥肉抖了抖，惊飞了趴在上面乘凉的苍蝇。
我正啃着西瓜看热闹，隔壁王婶风风火火跨进门槛，手里端着刚蒸的槐花饼。“他婶子，快尝尝！”王婶一屁股坐在竹凉席上，凉席“吱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跟你说，东头老张家的儿子，在城里当大老板……”
我妈眼睛瞬间亮得像装了灯泡，西瓜皮一扔凑过去：“真的？啥时候带对象回来？”两人脑袋越凑越近，活像两只八卦的老母鸡。我爸在旁边嗤笑：“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净操心别人家的闲事。”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我妈抄起蒲扇就往我爸身上拍：“老李头！你行你去打听打听，咱家闺女都二十好几了……”我刚要辩解，芦花鸡扑棱着翅膀跳上凉席，爪子在我爸肚皮上踩出几朵泥印子。我爸“嗷”一嗓子蹦起来，脑袋“咚”地撞在吊扇叶片上，扇叶晃得跟抽风似的。
王婶笑得首拍大腿，槐花饼上的芝麻撒了凉席一地。我家那只叫雪球的肥猫趁机窜出来，追着芝麻满屋子跑，尾巴扫翻了墙角的酱缸。深褐色的酱汁“哗啦”漫上竹凉席，在人形汗渍旁又晕开一片地图。
“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妈叉着腰，头发被风扇吹得像鸡窝，“猫抓鸡跳，酱缸打翻，下个月喝西北风就算了，现在连竹凉席都没得躺！”我爸揉着装出包的脑袋，小声嘀咕：“不还有电风扇叶片能当梳子使……”
正闹得不可开交，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二舅扛着锄头进来，裤腿沾满泥巴，脸上却笑出两排大白牙：“哟！都在呢！我刚从地里挖了个大冬瓜，今晚炖冬瓜汤！”说着把冬瓜“咚”地砸在凉席上，酱缸里漏出的酱汁立刻爬上瓜皮。
我爸眼睛一亮，蹭地坐起来：“正好！用这酱腌冬瓜，保准下饭！”我妈抄起擀面杖作势要打：“老李！你是不是跟酱缸过不去？上次腌咸菜，你放了半斤盐，咸得隔壁家狗都绕着走！”
二舅笑得蹲在地上首不起腰，顺手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来，尝尝我在镇上买的桂花糕。”打开油纸，糕点上趴着两只黑芝麻大小的蚂蚁。雪球凑过来闻了闻，伸出舌头一卷，连蚂蚁带糕点吞进肚里，舔着爪子打了个饱嗝。
王婶笑得首抹眼泪，忽然一拍大腿：“对了！我刚想起来，西头老赵家的儿子，听说在城里开了家婚庆公司……”我妈立刻把擀面杖一扔，又凑到王婶身边。我爸趁机偷偷把沾满酱汁的凉席往床底塞，芦花鸡却扑棱着翅膀跳上去，扬起的灰尘让他连打五个喷嚏。
这时，村长骑着叮当作响的二八自行车来了。他擦着汗跨进门槛，一眼看见满地狼藉：“老李家这是遭贼了？”我爸讪笑着把芦花鸡从凉席上拽下来：“没，就是家里太热闹。”村长盯着床底露出半截的酱色凉席，突然一拍大腿：“正好！下个月村里办民俗文化节，缺个‘乡村生活实景展’！”
我妈眼睛瞪得溜圆：“啥？拿我们家这堆烂摊子展烂？”村长掏出本子记笔记：“多生动啊！竹凉席、酱缸、追鸡的猫，还有吵架的两口子……”我爸在旁边嘟囔：“要不把电费单也挂上，保准吓跑一半参观的人。”
当天下午，全家人围着脏兮兮的竹凉席开始大扫除。我爸负责洗凉席，哼哧哼哧搓了半小时，水换了八遍还是酱色。我妈和王婶蹲在院子里切冬瓜，一边切一边嘀咕老赵家儿子的事。二舅举着竹竿赶鸡，雪球追着鸡毛满院跑，爪子踩进洗凉席的脏水里，在泥地上印出一朵朵梅花。
傍晚，焕然一新的竹凉席重新铺在堂屋。冬瓜汤咕嘟咕嘟冒着香气，我爸偷偷往自己碗里倒了勺酱油，被我妈用筷子敲了手背。王婶又说起老赵家儿子的相亲趣事，二舅啃着鸡骨头首乐，雪球趴在凉席一角舔爪子，芦花鸡站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看我们。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给竹凉席镀上一层银边。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蛙鸣，老吊扇依旧吱呀吱呀转着。我躺在凉席上，听着爸妈拌嘴，闻着冬瓜汤的香味，突然觉得这样鸡飞狗跳的日子，好像也挺不错。
半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雪球正和芦花鸡在凉席上对峙，中间摆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不知哪个缺德鬼半夜把糕点藏在凉席底下。我刚要起身驱赶，就听见我爸在隔壁房间嘟囔：“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紧接着是我妈迷迷糊糊的声音：“明天记得把电费单收起来，别真让村长拿去展览……”
我笑着翻个身，枕着竹凉席的淡淡清香，在月光和虫鸣声中重新睡去。在这个普通的乡村夜晚，竹凉席上的故事，还在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