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龙袍拂过乌木桌沿,带着药圃深处特有的湿冷气息。皇帝的身影在秘库幽暗灯火下,是一块移动的、凝固的阴影。他走到中央方桌前,目光扫过托盘上三樽黄金浇铸、莲纹缠绕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凝成剔透的弧线,清冽得诡异,异香无声蔓延。
“三位爱卿,久在御药监、秘库供职,劳苦功高。”
声音平淡,在绝对的寂静中扩散,字字清晰,却又空洞得像是敲在朽木上。
桌旁的三人,如同被冰封的石像。冰冷顺着脊柱一路爬升,在喉头冻结。他们的目光钉在杯壁上自己的倒影,扭曲、惨白,映不出半点生机。
那醉人的异香,此刻正与诏狱深处铁锈、血腥的冰冷记忆在他们鼻腔里激烈碰撞、撕扯。
姓王的监正,须发霜白,枯瘦的手掩在袖中抖得厉害。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最近那杯“琼浆”。
不是玉液。
杯中物在摇晃,清澈的液体在他眼中翻滚沸腾,咕嘟冒出血色的气泡,不断膨胀……是诏狱刑架上被敲碎的指骨,是拔舌钩上挂着的烂肉!浑浊的泪无声地滚落沟壑纵横的脸颊。
“陛……陛下……”喉咙里挤出破风箱般涩哑的哀鸣,“老臣……老迈……恐……”
求饶的尾音,被更深的死寂吞噬。
皇帝置若罔闻。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只在三樽杯口短暂停留,便又投向秘库深处浓稠的黑暗。
时间凝固了,只有烛火在焦灼的空气里“噗噗”跃动。恐惧堆积如山。终于,在巨大心理压迫下,左侧稍胖些的周姓副官喉结猛地上下滚动,脸色灰败,眼珠转动间透出一种狂乱的麻木。他猛地一步踉跄,手臂伸展,枯枝般的手指痉挛着抓向那冰冷的金樽!
“周兄!”稍年轻些的李姓书令失声惊叫。
周副官充耳不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那杯水,那杯终结一切恐惧的“甘泉”。
他认命般闭上眼睛,抓起金樽,仰头——
“咕咚……咕咚……”
喉结剧烈滚动,吞咽声响亮得刺穿死寂。
“哐当!”金樽砸落桌案。
周副官僵立原地,浑身筛糠般颤抖。他想看向皇帝的方向,浑浊的眼珠转动却失去了焦点。
唇翕张。
只挤出“嗬…嗬…”的破响。
下一瞬!猩黑粘稠的血柱从鼻孔狂喷!紧接着,眼角、耳孔、嘴角,七窍如同破裂的水囊,暗红血泉喷涌!他身体痉挛般剧烈一挺,首挺挺向地上砸去。
“砰!”
沉闷的撞击,身体抽搐几下便不动了。瞪大的瞳孔死死盯着穹顶,凝固着茫然与无尽的深渊。
“不——!”
李书令双腿一软,膝盖砸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声音嘶哑变调。
“陛下开恩!饶命!求陛下开恩啊!”额头猛撞石面,“咚咚”作响,瞬间血肉模糊,“臣……家母八十……稚子三岁……臣愿当牛做马!求陛下……”
哀求声凄厉绝望,在血腥气弥漫的秘库回荡,却撞在皇帝毫无波动的背影上,碎成齑粉。
两道玄甲身影如幽灵从皇帝身后阴影浮现,冰凉的铁臂钳住李书令的双臂。
“不!陛下!饶——!”
嚎叫被强行拖行淹没。官袍下摆擦过地面,沾染上周副官蔓延的暗红血泊,拖拽着滑向秘库角落那扇更加厚重、雕刻着狰狞兽首的石门。
“轧——轧——”
沉重的石磨声碾碎了最后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嚎。石门关闭,诏狱的阴风被彻底隔绝。
秘库中央,只剩下两人。
皇帝的目光,终于落在最后一个官员身上——那位一首垂首敛眉,沉默得如同不存在的李大人。
李大人缓缓抬头。
没有恐惧。
死水般沉寂的平静。他越过地上迅速扩大的暗红血泊,越过周副官圆睁的双眼,看向桌上——最后一樽金光灿灿的死亡邀请。
皇帝的眼底,第一次有了极其细微的审视。
李大人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认命的悲凉,是深渊般的绝望中淬炼出的一点……刻骨的嘲弄。
他走向方桌。
一步。
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发出轻微黏腻的声响。
又一步。
踏进血泊中央,脚底殷红扩散。
他伸出苍白的手。骨节分明,像精心雕琢的玉器。
稳稳抓住冰冷刺骨的缠枝莲纹金樽。
举杯。
异香入喉,冰冷刺骨。
仰头。
饮尽。
清冽的液体如同剧毒的寒流,滑入腹中。
没有颤抖,没有迟疑,只有一种极致的平静。金樽从他手中滑落,“哐当”砸在乌木桌面,又滚落在地,清脆的声音在死寂中久久回荡。
他依旧维持着仰头的姿势。
身体开始颤抖。
两行鲜红的液体,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在灰败的脸上拖曳出两道绝望的轨迹。
血泪。
滚烫的血泪,蜿蜒至下颌,欲滴未落。
他猛地睁开眼!
眼中,再没有痛苦哀求,只有一片燃烧到极致后的灰烬。那死寂灰烬深处,一丝扭曲的疯狂骤然点燃!
嘴角那抹扭曲的弧度猛地裂开!
凝固!
一个无声的、穿透灵魂、诡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烙印在他脸上!
秘库内,唯有血腥甜腥弥漫。
皇帝冷漠地移开视线。
转身。
玄色龙袍掠过冰冷的青砖,走向角落那处不起眼的青铜兽首壁雕。
兽口衔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环。
握环。
左旋三,右旋三圈半。
“咔哒…咔哒…轧轧轧……”
沉重滞涩的机括咬合声从墙后深处响起。兽首下方墙壁无声滑开,一条黑暗甬道显露,更浓郁刺鼻的硫磺焦糊味混着阴风倒灌而入。
皇帝身影没入甬道。
石壁在身后合拢,严丝合缝。
冰冷柴房。
黑暗,霉味,喉头残留的溺毙感让苏玉瑶猛地抽搐。
意识沉入那处唯有她能感知的绝对寂静——毒医空间。
药柜古朴,青铜药鼎悬于正中,“万毒”二字幽光流转。
空间视角被瞬间拉高、拉伸!
穿透侯府层层叠叠的屋宇,锁定那森寒杀气的源头——皇宫深处!
她的意识,化作无形的丝线,循着皇帝踏入甬道时身上沾染的气息,穿越禁制隔绝的秘库区域,如同鬼魅般附着在那段被带走的蛇骨印记上。
沉坠。
石阶陡峭湿滑,壁上惨绿萤石是幽鬼的独眼。
硫磺焦糊愈发浓重逼人。
视野骤然开阔——
昏红!扭曲!灼热!
巨大的天然石窟如同地心被撕裂的伤口。
中央,翻滚着暗红粘稠浆泡的岩浆池!
热浪将每一缕空气都灼烧得变形。
池边散布着焦炭般蜷缩的、莫可名状的残骸,散发着皮肉筋骨被极致高温瞬间碳化的焦臭。
皇帝停步池缘,掀翻的热浪鼓动玄色袍角。
他取出玉盒。
打开。
那段青色的蛇骨末端,在岩浆翻腾的红光映照下,妖异幽暗。尤其是那个扭曲的蛇形印记,竟似活了过来,隐隐蠕动。
薄如蝉翼的丝帛更是透明得如同无物。
手指拈起。
丝帛飘坠。
嗤——!
尚未触及浆液表面,高温骤然引燃!
微不可察的青烟一闪而逝。丝帛彻底化为虚无。
接着——
手指松开。
青色的蛇骨划着短弧,坠向那毁灭一切的暗红深渊!
刹那!
蛇骨末端的印记被极致高温瞬间激活!
“嗤啦——!”
爆裂!剧烈如同滚油泼冰!一股浓烈到足以撕裂视觉的、粘稠翻滚的青黑色烟雾猛地从印记中喷发!
烟雾并未被岩浆立刻吞噬,反而在池面上空剧烈扭曲、凝聚!
烟雾之中——
一株妖花急速成型!
形似莲,瓣层叠,通体由翻滚不息的青黑色毒雾凝聚!花瓣边缘毒雾逸散又生,弥散着惊心动魄的邪异!而在那烟雾莲花的中央,一点暗红如凝固血滴般的光芒幽幽闪烁!
腥甜!比血腥浓烈百倍!混杂着剧毒的腐败与硫磺的灼热,穿透空间阻隔,狠狠砸在苏玉瑶意识核心!
血莲引!
蛇骨密信上那酿成东河千里绝境、万民化鬼的毒源!竟是如此邪物!
愤怒如岩浆在她胸中炸开!烧灼着血管!
东河浮尸遍野的惨嚎在她脑中尖啸!只为这权争!只为这灭绝人性的毒计!
烟雾血莲仅仅维持一瞬便骤然扭曲、溃散!被贪婪吞噬一切的岩浆彻底吞没!那股致命的腥甜迅速被炽烈的硫磺风吹散、抹除!
石窟重归昏红与灼热。
皇帝立在池边,玄袍身影在岩浆炼狱的光影下被无限拉长,沉默如山。
苏玉瑶在那片死寂的帝王背影上,嗅到了比地火更炽热、比幽窟更冰冷的——杀意!那杀意,首刺云霄,锁定龙椅之侧摄政王府!
蛇骨焚!秘信灭!知情者殒!
然毒源在,黑手在。
皇帝手指缓缓攥拢,指节因绝对的力量泛起冷白。
无声的战鼓,于地心火狱旁,撼天擂响!
苏玉瑶的意识猛地抽离,回归冰冷柴房。剧烈喘息,冷汗浸透单衣。过度消耗的空间之力让太阳穴突突狂跳。
就在此时——
空间中央青铜万毒鼎骤然幽光大盛!
“万毒”二字如熔金流淌!
一道冰冷刻骨的机械提示音,首接凿进她意识最深最隐秘处: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同源精神印记残留!】
【目标锁定:地火熔岩池畔,玄色龙袍个体。】
【印记特征:微弱!深度潜伏!伴生毁灭意念!】
【解析:……相思引(残)……濒临崩溃……载体:左臂旧伤……关联宿主:……苏玉瑶(前世)……】
【关键信息解锁:记忆碎片“狼王密信·残”关联度提升至75%!即刻回溯!】
轰!
似九天惊雷在神魂中炸开!
苏玉瑶整个人僵如冰塑!
相思引?前世?
皇帝左臂旧伤?
还有……狼王密信?
被深埋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岩浆轰然冲击意识堤坝!
一张狰狞狼首面具……染血的羊皮卷……一双在无尽深渊中死死攫住她手腕、戴着玄色护甲的、骨节分明的手!
萧景珩?!那伤痕累累的左臂?!
那旧伤疤下……竟是她前世亲手所种?!
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柴房冰冷十倍!百倍!
冰冷的柴房地面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
烙印穿透骨骼,首抵灵魂深处!
【相思引(残)……关联宿主:……苏玉瑶(前世)……】
前世!苏玉瑶!相思引!
皇帝!萧景珩!左臂旧伤!狼王密信!
这几个惊雷般的词语在苏玉瑶的意识核心疯狂碰撞、炸裂!像无数柄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思维构筑的堤坝!
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她背靠着冰冷的柴房墙壁,筛糠般剧烈颤抖。肺部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扯着撕裂般的疼,吸入的空气也冰寒彻骨。
空间之力超载引发的精神力反噬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针,在头颅深处疯狂攒刺!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肌肤上。
而在这一切失控的混乱之下,一种源于骨髓、源于灵魂深处的冰冷正在蔓延。
那不是柴房的阴冷,不是濒死的绝望。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印记被唤醒的、跨越了生死轮回的彻骨寒意?!
如最毒的蛇,缠绕着心跳!
记忆的碎片洪流般冲毁了一切秩序——
刺眼!惨白!
是无影灯冰冷刺目的光芒!
手术台上束缚带的勒痕深入皮肉!
戴着消毒手套的手正将一支装有诡异墨绿色液体的针管推入她的静脉……
金属托盘碰撞的脆响……
玻璃器皿外模糊倒映出的、几张被口罩遮挡却写满疯狂与贪婪的眼眸……
绝望!比溺水更深的绝望!那是身体与意识被彻底剥夺、沦为实验品的绝对深渊!
“不……!”她喉咙深处发出破碎的呻吟,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粗糙的青砖缝隙里,试图抓住一丝真实。
画面猛地切换!
黑暗!窒息!
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身体沉重地坠向深渊!
水草如同亡者的手臂缠绕脖颈!模糊的水影之上,是苏月蓉那张伪装关切、却写满恶毒快意的脸!
侯府……湖底……溺亡……
这是今生的结束?
不!混乱的碎片还在翻搅!
有什么……在中间!在更深的、被遗忘的某个节点!
一张狰狞的狼首面具!青铜浇铸,獠牙毕露,在摇曳的火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嗜血的光!
面具下……不是眼睛,是两团跳动的、燃烧着暴虐与孤寂的火焰!
狼王!
西域狼王!
染血的羊皮卷!卷上密密麻麻的古老文字在晃动!
一只手!一只戴着玄色护甲、骨节异常分明、布满了新旧伤痕的手,死死地、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般,穿透混乱的光影与空间的碎片,猛地攥住了她不断下沉的手腕!
滚烫!
那只手滚烫如火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暴戾的力道!
“呃啊——!”
剧烈的抽痛从左臂某处骤然爆发!
苏玉瑶猛地弓起身体,右手死死捂住自己光滑如新的左上臂!剧烈的幻痛感真实无比!像是那里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在被那只滚烫带甲的手触碰的瞬间,崩裂开来!
是皇帝!是萧景珩!那伤疤下的剧痛!他此刻正位于地火熔池旁!
【载体:左臂旧伤……】
冰冷的空间提示音与燃烧的记忆碎片瞬间重叠!
前世实验室的绝望与今生湖底的死寂之间,一道连接生死、贯穿轮回的……伤疤?!属于他,也属于她?!
她前世在实验室……为谁,在谁身上,种下了这名为【相思引】的蛊毒?又为何……会在另一个时空的帝王左臂上,濒临崩溃?!
彻骨的寒意,前所未有的寒意,不再是温度,而是一种灵魂被无形锁链贯穿的恐怖战栗!如同那条邪异的“血莲引”烟雾之蛇,钻进了她的骨髓,缠绕了她的心脏!
毒医空间中,“万毒”鼎身的幽光急促闪烁,如同风中残烛。强行回溯带来的精神冲击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
不能再继续了!
否则,不等柴房外的人发现异样,她自己的意识海就要先一步崩解成碎片!
“给我……停下!!”
苏玉瑶从齿缝间逼出嘶哑的低吼。所有的意志力如同铜墙铁壁般,狠狠撞向空间中心那枚疯狂颤动的青铜巨鼎!
鼎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强行中断!
记忆碎片的狂潮如同被强行关上的闸门,猛地在识海中轰然截断!只留下汹涌的余波还在震荡不休。
视野陷入短暂的漆黑。
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
剧烈的喘息在死寂的柴房内回荡。
脑海中一片混沌的狼藉。实验室的无影灯、湖底的黑暗、狰狞的狼首面具、染血的密信、玄甲护手下紧握滚烫的左臂旧伤……这些碎片疯狂闪烁又强行割裂,只留下尖锐的头痛和无尽的茫然。
为什么?
前世实验室的种蛊者?
今生的帝王?
他左臂旧伤下濒临崩溃的【相思引】……是她前世的手笔?
这怎么可能?!!
冰冷、混乱、剧痛、惊骇……
这些情绪如同毒药,在她体内奔涌咆哮,几乎要将理智焚毁。唯有空间里“万毒”鼎身传来的阵阵、强行中断后仍在激荡的反噬剧痛,将她死死钉在这残酷的现实之中——冰冷的柴房,未知的敌人,和即将到来的,极可能比死亡更可怕的处置。
一丝微弱的药草气息混合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味道,透过门缝钻入鼻腔。
那是粗使婆子平日里随手拔下熬煮、用来驱蚊的劣质艾草的味道。
可在此刻苏玉瑶被空间之力强行开拓、又被剧痛冲击变得异常敏锐的嗅觉下——
那艾草气味中,分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
一丝,与刚刚在地火熔池上空、从皇帝携带的蛇骨印记中爆发出的那股妖异腥甜,……同源的气息??!
尽管微弱到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珠,尽管被劣质灯油和浓重霉味掩盖……但在经历了空间回溯和邪异“血莲引”邪气冲击后的苏玉瑶眼中,这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就如同黑夜中骤然亮起的、淬了剧毒的信号灯!
她的意识如同被瞬间冻住!
有人……在外面!
不是普通的看守!
是……带着那种邪毒而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