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缕破晓的曦光，如同垂死挣扎的余烬，无力地倚靠在医院走廊尽头的窄窗，吝啬地不肯多赐予这冰冷人间一寸温暖。顾行舟陷在器官捐献协调办公室那张硬邦邦的塑料椅里，彻骨的寒意从指尖一寸寸噬咬上他的心脏，那里早己是一片荒芜的冻土。
他面前，年轻的协调员林瑶，职业性的温和眼神像一层薄纱，掩不住底下那丝锐利的审视。她或许见过太多绝望，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空洞，却又燃烧着某种决绝的、令人心悸的火焰。
“关于指定捐献……我想知道，如果一切按最坏的可能发生，如何确保……”顾行舟的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锈的味道，平静之下，是即将崩塌的灵魂在做最后的支撑。
林瑶将宣传册推向他，那轻微的摩擦声，在此刻听来，竟像命运的齿轮在无情地碾压。“先生，指定捐献在框架内是可行的，但……”她顿了顿，目光胶着在顾行舟那张毫无血色、却英俊得令人心碎的脸上，“条件，近乎苛刻。”
“我明白。”他点头，喉结滚动得厉害，像是在吞咽万千苦楚。视线穿透玻璃，投向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蒙蒙的，一如他看不到尽头的未来。“如果……如果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意外，”他终于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字字泣血，“如何能保证，我的角膜，能第一时间，送到她……指定的那个人手中？”他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重得能砸穿人的心。
林瑶握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尖泛白。这个问题，太冷静，冷静得残忍。他不像是在为谁咨询一条生路，更像是在为自己精心铺设一条通往永恒黑暗的轨道，只为将生命中的光芒，渡给另一个人。
“若你有明确的捐献意愿，并签署了所有具备法律效力的文件，我们会竭尽所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完成他的嘱托。”林瑶的声音艰涩，她试图从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捕捉到一丝属于凡人的脆弱，却只看到一片燃烧殆尽的死寂。“但意外……意外发生时，每一秒都关乎生命，流程会更复杂。法律文件，必须是铁证，不容任何……上的瑕疵。”
“法律文件……”顾行舟低声呢喃，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用尽余生描摹的计划，绝不能在最后关头，被这冰冷的条文阻挡。
“是的，例如经过公证的、明确指定受益人的，由本人亲笔签署，并有合法见证的捐献同意书。”林瑶感觉办公室内的空气稀薄得令人窒息。这个男人，他平静得像一尊即将献祭的石像，那份沉默的悲壮，让她心头莫名发紧。
“我明白了。”顾行舟缓缓起身，那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窗外那一点点微弱的光，映在他消瘦的肩上，竟也显得那么沉重。“谢谢你，林小姐。”他的道谢，礼貌得像一层冰壳，隔绝了所有温度。
他转身，走向那扇吝啬光线的窄窗，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琉璃，每一步，都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绝，走向他为自己选定的终局。林瑶望着他消失在走廊拐角，那道背影，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悲剧色彩。她拿起桌上的访客登记表，顾行舟留下的名字是“周顾”——一个颠倒的化名，一个试图掩盖血泪真相的谎言。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她心中某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周顾”，他不是在咨询，他是在确认，确认一场以生命为代价的馈赠，是否能准确无误地抵达。她猛地打开电脑，指尖颤抖地敲击着键盘，调出了关于角膜捐献审核的内部条例，每一条都像在拷问她的良心。
而此刻，城市的另一端，安然的指尖正眷恋地拂过窗台那盆绿萝的叶片，叶片上的脉络，是她想象中生命的样子。今日的阳光，似乎比往日都要明亮些，尽管那份光明，她只能用心去感受，用灵魂去渴望。母亲颤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像一首失而复得的歌谣：“然然，医院……医院说，你的角膜配型，有……有一个高度吻合的捐献者出现了！”
黑暗的世界，仿佛被撕开了一道裂缝，一缕微弱却滚烫的光，带着灼人的希望，猛地刺了进来。
“妈……是真的吗？”她的声音，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悦，是破冰而出的嫩芽，带着哭腔，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
安然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泪水汹涌而出，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是真的，我的然然，医生说，希望……希望非常大！”
希望。这个词，曾是她生命中最奢侈的妄念，如今却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她被仇恨与绝望侵蚀得寸草不生的心田里，奇迹般地破土而出，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露水的。她不知道，这份从天而降的“幸运”，究竟来自何方神圣的垂怜。她更不可能知道，这份即将到来的光明，是以另一个人的生命为祭品，用他仅存的体温，为她点燃。只是那份对光明的渴望，那份对未来的憧憬，让她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第一次，有了一种想要拼尽全力睁开眼睛，去拥抱这个世界的冲动。
而顾行舟，正行走在喧嚣的人潮中，车水马龙，人间烟火，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他格格不入。林瑶那审视的目光，像一根细密的针，扎进了他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里，提醒他，他必须更决绝，更不留痕迹。他的时间，不多了。那双即将不再属于他的眼睛，此刻正贪婪地、痛楚地凝望着这个他爱过也恨过的世界，将每一帧鲜活的画面，都用尽力气镌刻进灵魂深处。他知道，这是他能留给她的，最后的天空，最后的色彩，最后的……爱。当她的世界重燃光明，他的世界，将归于永恒的虚无。而他，甘之如饴。这是他的罪，也是他的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