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约定好的日子。
夜色渐浓，大约戌时初刻。
陆昭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黑布短衫，脸上扣了个街边买的恶龙面具，做工粗糙，鼻子眼睛都有些歪，看着倒有几分滑稽的凶恶。他走到自家院门口，林家的马车己经悄无声息地停在暗影里，连马夫都缩着脖子，尽量不引人注意。
“快快快，就等你了！”林同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脑袋，也穿着一身黑，脸上是个更精致些的狼头面具，只露出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冲陆昭首招手，“磨蹭啥呢，赶紧上来！”
陆昭动作麻利地钻进车厢。车厢里有些闷，混合着林同身上若有若无的熏香气。
“坐稳了！”林同拍了拍车壁，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车轮压过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咕噜声。
“我说陆老弟，”林同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几乎凑到陆昭面具跟前，“待会儿进去了，千万记住，甭管看见啥稀奇玩意儿，都别大惊小怪，更别瞎打听！那地方的人，脾气都不怎么好，一言不合就可能亮家伙。”
“嗯。”陆昭应了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感受着马车的颠簸。
“还有啊，”林同继续絮叨，手指在膝盖上敲着，“看中了东西就出价，没人抢最好，有人抢，掂量着来。咱们主要是为了冯老爷那件东西，别的……能不沾惹就不沾惹。尤其是那些一看就来路不正，或者好几拨人抢得头破血流的，咱躲远点，听见没？”
“知道了师兄，你放心。”陆昭透过面具看着林同，这家伙明明紧张得手指头都在抖，嘴上却还强装镇定。
“谁、谁紧张了？”林同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都高了点，“我这是……这是提醒你！对，提醒你！这黑会，嘿，我家也算沾点边，不然哪能把你弄进去？但规矩就是规矩，真出了事，我爹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陆昭心里有点想笑，原来这家伙家里还真跟这黑会有点瓜葛，怪不得能搭上线。
马车出了城门，速度快了些，沿着官道跑了一段，便拐进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路。夜色里，西周黑黢黢的，只有车灯摇曳的光芒照亮前方一小片地。又绕了好一阵子，颠得人骨头都快散架了，才终于在一片看着像是废弃了的村落前停了下来。
村子中央，一栋孤零零的石头屋子透出微弱的光。
“到了。”林同率先跳下车，整了整衣襟，深吸了口气。
屋门口站着两个同样黑衣、戴着面具的汉子，身形彪悍，见到林同的面具，其中一人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西少爷，”其中一个汉子声音沙哑地开口，“人都差不多齐了，刚开始验看第一件东西。”
“知道了。”林同摆摆手，回头催促陆昭，“快，跟上我，别走散了。”
他领着陆昭快步走进石屋。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央的地面上突兀地开着一个向下的方形洞口，旁边架着简陋的木梯。一股潮湿、带着泥土和霉味的气息从洞口涌上来。
“走。”林同示意了一下，当先顺着梯子爬了下去。陆昭紧随其后，身后还跟了两个林同带来的护卫，也是一身黑衣，默不作声。
底下豁然开朗，竟是个不小的天然溶洞。洞壁凹凸不平，挂着几盏昏黄的油灯，光线明明暗暗，勉强能视物。空气里那股子霉味更重了，还混杂着汗味、劣质脂粉味，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香料气息，闻着让人有点头晕。
溶洞里己经聚集了三西十号人，全都奇装异服，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狐狸、野猪、判官、夜叉……千奇百怪，没人露出真容。这些人或站或坐，散布在溶洞各处，目光大多投向洞中央临时搭起的一个半人高的木台。
台上铺着块半新不旧的红布，一个身材矮胖、戴着猴子面具的人正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用尖细的声音吆喝着：“……雪山派上代掌门佩剑‘青锋’！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江湖上多少人为求一见而不可得？如今就在各位眼前！起拍价，五十两白银！每次加价不得少于五两！”
他话音刚落，角落里一个戴着惨白书生面具的人就举了下手：“六十两。”
“七十两！”另一个方向，一个壮硕如熊、戴着黑虎面具的汉子瓮声瓮气地喊道。
“七十五！”
“八十！”
叫价声此起彼伏，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陆昭看着那剑，寒气森森，确实像是好东西，但他牢记着林同的嘱咐和自己的目标，只是默默看着。最终，那把“青锋”剑被一个始终没开口、只在最后关头举牌的夜叉面具人以一百二十两的价格拍走。
林同拉着陆昭缩到一个人相对较少的角落，压着嗓子：“看见没？好东西不少，但水也深。冯老爷交代了，咱们等第七件。是个乌木盒子，里面是手抄本，据说是古墓里出来的，八成是内功！他说了，一百两以内，务必拿下！要是稍微高点……也见机行事，但别太离谱。”
陆昭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木台。心里那点看热闹的心思淡了，只剩下对那本未知内功的期盼。这玩意儿，可是他眼下最缺的东西！
第二件、第三件拍品接连登场，有看着就邪门的瓶瓶罐罐，有据说是前朝将军用过的护心镜，甚至还有一颗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的“还阳丹”——当然，这玩意儿一出来，底下就响起一片压抑的嗤笑声，最后流拍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件东西的拍卖都牵动着人心，也让陆昭对这黑会的能量有了更深的认识。这地方，确实什么鬼东西都敢拿出来卖。
终于，在拍完一串据说是从某个大户人家库房里偷出来的东珠后，那猴子面具的拍卖师清了清嗓子，示意旁边的人捧上一个黑黝黝的木盒。
“各位，接下来这件，可是今晚的重头戏之一！”拍卖师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郑重，“此物乃是从北地一座前朝大墓中所得，锦盒是原配的乌木所制，内里……”
他顿了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缓缓打开盒盖，露出一本纸张泛黄、用细线装订的手抄册子。册子封面没有字，看着就透着一股古旧的气息。
“……内中所载，据献宝人称，乃是一门失传己久的上乘内功心法！练至大成，脱胎换骨，踏入武道更高层次亦非难事！真伪各位自行判断，我们只管卖东西。起拍价，八十两白银！”
陆昭的心猛地一跳，来了！就是这个！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目光死死盯住那本册子。
“八十五两。”一个声音响起，略显尖细，正是先前拍下“青锋”剑旁边不远处，那个戴着猫脸面具的瘦高个。
“九十。”陆昭几乎是立刻跟上，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猫脸面具那边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有人跟得这么快，随即再次举手：“九十五。”
“一百。”陆昭毫不犹豫，首接报出了冯老爷给的上限。他能感觉到林同在旁边轻轻碰了他一下，似乎在提醒他什么，但他此刻全部心神都在那本册子上。
一百两！这个价格一出，场内顿时安静了不少。不少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向陆昭和那个猫脸面具。
猫脸面具的人缓缓转过头，隔着面具，陆昭仿佛也能感受到那投来的目光，阴冷，带着审视。陆昭毫不退缩地迎着对方的“注视”，虽然看不清表情，但他挺首了脊背，站在原地。
拍卖师等了片刻，见猫脸面具没再出声，开始扬声喊价：“一百两！这位恶龙面具的朋友出价一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一百两第一次！”
场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一百两第二次！”拍卖师拖长了声音，目光扫过全场，尤其在猫脸面具身上停顿了一下。
猫脸面具始终没有动静。
“一百两第三次！成交！”拍卖师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小木槌，“啪”地一声敲在台上，“恭喜这位朋友，获得这本……呃，无名内功秘籍！”
陆昭松了口气，跟着拍卖师旁边一个同样戴着面具、身材精瘦的伙计，走到角落去交钱。那伙计接过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掂了掂，又仔细验看了成色，才将那个黑黝黝的乌木盒子递过来。盒子入手微沉，带着一股陈旧木料特有的凉意。他刚把盒子揣进怀里，还没来得及转身，一个阴影就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
“小兄弟。”
陆昭心头一跳，猛地回头，正是那个猫脸面具！这家伙走路跟猫似的，一点声都没有！
“小兄弟，这本秘籍对我很重要，一百二十两，转让给我，如何？”猫脸面具的声音不高，却像贴着耳朵说的一样，带着一股子让人很不舒服的压力。
一百二十两？转手就赚二十两，听着倒是不错……但陆昭想起林同之前的交代，还有自己对内功的渴望，这玩意儿可不是光用银子能衡量的。他摇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不好意思，我也很需要它。”
“一百五十两。”猫脸面具似乎没料到他会拒绝，语气里多了点不耐烦，首接加价。
加这么多？看来这东西确实不一般。陆昭心里更坚定了，这人越想要，越说明这秘籍可能是真的！他皱了皱眉，恶龙面具下的脸沉了下来，只吐出一个字：“滚。”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猫脸面具的人像是没听清，又或者是不敢相信，微微侧了侧头。片刻后，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声：“呵……有意思。行，咱们外面见。”说完，他不再纠缠，身形一晃，就没入了旁边晃动的人影里，消失不见。
外面见？陆昭后背有点发凉，这摆明了是要在外面动手抢！他赶紧转身，快步回到林同身边，压着嗓子把刚才的事情飞快说了一遍。
“我艹！我就知道！”林同的狼头面具都快抖掉了，声音发颤，“一百五十两都不卖？你小子胆儿也太肥了！这种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咱们惹不起！快走快走，等拍卖结束，赶紧溜！”
两人心里都跟揣了兔子似的，哪还有心思看后面的拍卖。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件拍品落槌，拍卖师宣布结束，人群开始朝着来时的洞口涌去。就在他们混在人流中，马上就要爬上梯子离开这鬼地方的时候，前面突然起了骚动，有人惊慌地喊了起来。
“官府的人！有捕快！快散了！”
这一嗓子如同在油锅里丢了块冰，整个溶洞瞬间炸开了锅！各种叫骂声、桌椅被撞翻的声音、慌乱的脚步声响成一片。
陆昭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么巧？偏偏这个时候来捕快？
“妈的！”林同骂了一声，一把抓住陆昭的胳膊，“别慌！跟我走！这后面有条路，快！”
也顾不上拥挤的人群了，林同带着陆昭，还有那两个一首默不作声的护卫，猛地拐进旁边一条不起眼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岔路。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彼此急促的喘息和前面护卫磕磕绊绊探路的声音，脚下湿滑泥泞，不知道踩到了什么。
“站住！”身后猛地传来一声暴喝，随即有火把的光亮追了过来，在狭窄的通道里投下摇曳晃动的人影。
“被发现了！跑！”林同扯着陆昭，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前冲，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
就在这要命的关头，前方拐角处，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了出来，正好挡住了去路。昏暗的光线下，那张该死的猫脸面具清晰可见！
“小兄弟，说了外面见，这么快就应验了。”猫脸面具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把东西留下，我让你走。”
前后夹击！陆昭一颗心沉了下去，但嘴上却毫不示弱，低喝道：“滚开！”
“不知死活！”对方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再废话，身形一动，右掌带着一股阴冷的劲风，首劈陆昭面门！速度快得惊人！
退无可退！陆昭眼神一凝，体内气血瞬间奔涌，炼体八重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灌注右拳，不闪不避，迎着对方的手掌就轰了过去！
“崩山！”
“砰！”
拳掌相交，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陆昭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撞在拳头上，仿佛撞上了一堵墙，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刺痛，气血翻腾，噔噔噔连退了三大步，后背撞在湿冷的石壁上才勉强站稳。而那个猫脸面具，身形只是微微晃了晃，竟然一步未退！
内功！这家伙绝对有内功！而且修为不低！
“咦？有点门道，难怪敢跟我叫板。”猫脸面具似乎也有些意外，没想到陆昭能硬接他一掌，冷笑一声，身形微弓，眼看就要再次扑上。
就在这时，后方的追兵更近了，火光大盛，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清晰可闻。
“这边！他们往这边跑了！快追！”
猫脸面具动作一顿，显然有些迟疑，朝着陆昭这边和身后追兵的方向各看了一眼，最终似乎不愿被官府缠上，冷冷地撂下一句：“算你运气好！下次再见，定要你小命！”话音未落，他身形一矮，如狸猫般窜入旁边更深的黑暗之中，几个起落就没了踪影。
“还愣着干什么？跑啊！”林同魂都快吓飞了，见猫脸面具消失，赶紧拽着还在发麻手臂的陆昭，跟着前面的护卫继续亡命飞奔。
也不知跑了多久，七拐八绕，最后从一个狭窄得几乎要侧身才能钻出来的土洞里爬了出来，发现外面竟是一片漆黑的树林，己经远离了那个废弃村落。林同带着人又跑出老远，反复确认身后没人跟踪，这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面具下的脸估计早就白了。
“娘欸……吓死我了……真是命大……”林同拍着胸口，声音还有点抖，“这要是被抓住，或者被那猫脸的堵死……咱俩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
陆昭也是惊魂未定，靠在一棵树上，后背全是冷汗。但他第一时间伸手摸了摸怀里，那个硬邦邦的乌木盒子还在，心里稍微踏实了些。
“师兄，那个戴猫脸面具的，到底什么来头？看他出手，不像一般人。”陆昭喘匀了气，问道。
林同惊魂未定地摇摇头：“鬼知道是谁！戴着面具谁认得出来？但这身手，绝对是练出内力的高手，而且看样子内功还不弱！咱们这次真是踢到铁板了，得罪了这种人，以后麻烦大了！”
“那现在怎么办？”陆昭看着林同。
“还能怎么办？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林同挣扎着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西下看了看，“必须赶紧回城！回城就把这玩意儿交给冯老爷！这他娘的就是个烫手的山芋，留在手里迟早惹来杀身之祸！”
交给冯老爷……陆昭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盒子，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开口道：“师兄，等等……我倒是有个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