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清水镇的雨后与无声的墙
雨水终于耗尽了力气，天空勉强亮了一些。 南疆的初夏，湿漉漉的空气像一件脱不掉的汗衫，粘在皮肤上。 清水镇被泡得有些发胀，石板路湿滑，倒映着铅灰色的天光，偶尔有阳光试图穿透云层，也只留下几抹无力的、很快就消散的淡金色。 空气里，新翻泥土的腥气、草木腐烂的微酸，还有河水上涨带来的潮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此地独有的、略显压抑的呼吸。
苏家小院。 墙角新劈的柴禾还带着水汽，散发出木材内部被强行暴露后的涩味。 陈桥生放下斧头，掌心传来熟悉的、被粗糙木柄摩擦后的灼热感。 这感觉很真实，是他用十八年的时间，一点点磨合进这具身体、这个世界的证明。 他看向厨房，苏瑶正端着个陶罐出来，裙角有些湿泥，步伐很稳，注意力全在手中的物件上。
“桥生哥，尝尝这个。” 她声音里带着刚熄了灶火的余温，脸颊红扑扑的，是热出来的，不是羞赧。 “娘教的，荷叶包着蒸的鸡，费了不少功夫呢。”
没有刻意强调香气，但那氤氲的热气和隐约的清香，己经足够驱散几分院中的沉寂。 陈桥生接过来，陶罐的温热透过布垫，传递到他手上。 这温度熟悉而稳定，像苏瑶这个人，像这个他赖以维系的小小角落。
“你也坐。” 他把陶罐放在石桌上，替苏瑶拉开条凳。 桌上还是那几样菜，绿的，酱红的，还有白米饭。 是他日复一日的餐食，也是他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紧紧抓住的、为数不多的确定性。
他先给苏瑶夹菜，这是他们之间无需言语的默契。 十八年，足够将许多棱角磨平，也足够让某些隔阂变得如同呼吸般自然。 他体内的那个灵魂，从未真正忘记过星空、钢铁森林和没有“炁”的世界。 那份记忆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他与这里的一切隔开，让他始终带着几分冷静到近乎冷漠的旁观。 唯有苏家，唯有苏瑶，是这层薄膜上，他允许自己触碰的、带有温度的例外。
“下个月…… 就是日子了。 ”苏瑶的声音很轻，没头没尾的一句，但陈桥生懂。 她低着头，用筷子尖无意识地划着碗底。
陈桥生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他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点微妙的变化，是期待，也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未知的惴惴不安，像小兽在巢穴边缘试探。 成婚，对她而言是顺理成章的归宿，对他而言，却像是在这异世的流放地里，彻底打下了一根无法拔除的木桩。 从此，他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抽离的观察者。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扒了口饭。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更能传递一种“无论如何，我还在”的讯息。
苏瑶似乎也习惯了他这种反应，过了一会儿，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突破口，语气轻快了些：“桥生哥，听王大叔他们说的，过几天邻镇百越城，好像有中洲的大仙门来收徒！ 叫‘云起宗’呢，可了不得！ ”
陈桥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中洲”、“仙门”…… 这些词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一个他早己学会敬而远之、甚至身体本能就会排斥的维度。
敬畏，源于无知和力量差距。 而排斥…… 则是一种更私密、更无法言说的体验。
那并非仅仅是十岁时一次失败的尝试。 那次尝试，只是将一种长期存在的、模糊的不适感，清晰地钉在了他的认知里。 从他有记忆开始，这个世界无处不在的“炁”，对他而言就并非滋养，而是一种…… 持续的、低噪的。 他无法像别人那样自然地从中汲取力量或获得平静。 当他试图集中精神去“感应”时，那种干扰就会放大，变成一种类似静电过载的感觉，让他的意识边缘泛起毛刺，神经突突地跳，严重时甚至会引发类似晕车般的恶心和眩晕。
这不是“没有天赋”，这更像是一种……。 他的灵魂，或者说这具身体，与这个世界最根本的能量规则之间，存在着一道无声的墙。 他曾偷偷翻阅过镇上能找到的所有残缺古籍，希望能找到解释，但一无所获。 久而久之，他学会了不去触碰那道墙，学会了忽略那种背景干扰，像适应慢性病一样，与之共存。 他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最基础的生存技能上，因为那是他唯一能掌控的。
“云起宗……”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中洲仙门，跑到南疆边陲来收徒，倒是少见。 ”
“是呀！” 苏瑶显然没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自顾自地兴奋着，“大家都说这是千年难遇的仙缘！ 要是能被选中……”她的话语顿住，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问，“桥生哥，我们…… 要不要也去看看？ ”
来了。 陈桥生心中叹了口气，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苏瑶的心思。 她对仙途的向往，不仅仅是小女儿对神奇事物的憧憬，更深层的是对“永恒”的渴望，是对凡人生命脆弱性的本能规避。 她希望他们的“好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不必面对生老病死，不必面对分离。
“瑶儿，”他放下筷子，看着她，“你知道的，我…… 对那些‘炁’，不太适应。 ”他没有用“绝脉”这个词，那是自我安慰的标签，他更倾向于相信这是一种更复杂的“问题”。 “仙门测试，恐怕第一关就过不去。”
“我知道！ 我知道你总说不舒服！ ”苏瑶的语气有些急，带着点委屈，“可是…… 可是不去试试，怎么就知道一定不行呢？ 万一…… 万一只是感觉错了呢？ 万一云起宗的仙师有办法呢？ ”她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桥生哥，我不是只想自己去…… 我是想，如果我们能一起…… 哪怕只有一点点可能，能摆脱现在这样…… 面朝黄土背朝天，生病了只能听天由命的日子……”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期盼，也清晰地映照出对现实的某种……疲惫和恐惧。
陈桥生沉默了。苏瑶的话像一把钝刀，割开了他一首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他可以不在乎自己是否能修仙，但他无法忽视苏瑶对更好生活的渴望，以及她潜意识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他一首以为，只要他守在她身边，就能给她安稳。但现在看来，这种安稳，在她眼中或许太过脆弱。
那道无声的墙，似乎再次在他意识里竖起，带来熟悉的、令人烦躁的嗡鸣感。去百越城，去主动靠近那个让他不适的能量场，去面对那些可能轻易看穿他“不兼容”本质的仙师……这对他而言，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一种未知的风险之下。
可是，如果不去呢？让苏瑶独自去？或者，让她带着遗憾，永远留在这个她开始感到不满的小镇？
他看着苏瑶眼中那簇倔强的、不肯熄灭的光，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所有的理智，所有基于自身经验的判断，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不能让这束光因为自己而黯淡下去。
喉咙有些发干，他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一大口凉白开。水的冰凉顺着食道滑下，却没能平息心底那股烦躁。
“……好。”
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几分艰涩和认命。他甚至能感觉到，随着这个字的出口，意识深处那种微弱的排斥感，似乎活跃了一点，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妥协。
“真的？！”苏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瞬间睁大了，里面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喜悦。她猛地站起来，绕过石桌跑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太好了！桥生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的！”
她的快乐是如此纯粹，如此具有感染力，以至于陈桥生心头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也仿佛被这快乐的光芒暂时照亮了一角。他扯了扯嘴角，想给她一个 reassuring 的笑容，但最终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她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背。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到。风越来越大，呼啸着穿过巷弄，带来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感。院墙上的藤蔓被吹得疯狂摇摆，叶片互相拍打，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声响。几滴冰凉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打在陈桥生的脸上，激起一阵寒意。
他抬起头，望向那片黑沉沉的天空。去百越城。这个决定，像是一道微小的裂缝，出现在了他一首努力维持的、与这个世界隔绝的硬壳上。他不知道这裂缝最终会通向哪里，是微光，还是更深的黑暗。那道无声的墙，依旧矗立在他的感知之中，冰冷而坚硬。
但至少，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去面对。
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密集而冰冷，瞬间将整个小院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