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漏滴到寅时三刻,贾悦拢着银狐裘站在支摘窗前。
廊下值夜的婆子鼾声如雷,檐角铁马被北风吹得叮当乱响。
她将昨夜拾得的玉环佩悬在指尖,金箔补过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诡谲的流光。
卯初请安时分,几个二等丫鬟在抱厦外拦住了紫鹃。
穿桃红比甲的那个故意将茶盘往紫鹃怀里塞,"平姑娘说了,今日的明前龙井须得紫鹃姐姐亲自去取呢。"旁边鹅黄衫子的掩嘴轻笑,发间新戴的鎏金蝴蝶簪振翅欲飞。
贾悦扶着墨竹转过月亮门时,正瞧见紫鹃被泼湿的裙裾。
青石板上蜿蜒的茶渍像条吐信的蛇,那几个丫鬟故作惊慌的赔罪声里掺着细碎的讥笑。
她垂眸抚过腕间翡翠镯,冰凉的触感激得指尖微颤——前日洒落的香灰,昨夜玉佩上的金箔,此刻丫鬟们簇新的头面,突然在脑海里串成珠链。
"紫鹃,把我妆奁第三层的螺子黛取来。"贾悦突然出声,惊得桃红比甲打翻了第二个茶盏。
她缓步走近,绣着缠枝莲的裙裾拂过鹅黄衫子颤抖的指尖,"平姐姐既爱喝你沏的茶,往后小厨房的差事便由你代劳罢。"
三日后的晨雾里,贾悦特意绕道西角门。
墙根下烧纸钱的碎屑还沾着露水,几个压低的女声从芭蕉丛后传来。"...分明说好是鎏金的,怎的褪色了?""定是翠缕昧下了真金!""胡说!
那日我亲眼见..."争吵声突然被掐断,墨竹攥着根鎏金蝴蝶簪从树后转出来,簪头己经折断。
当夜紫鹃整理妆奁时,发现多出支点翠缠枝钗。
贾悦对着铜镜将玉环佩系在襟前,漫不经心道:"司棋的娘病着,该把这钗子送去添点药钱。"镜中映出紫鹃骤然明亮的眼睛,她捧着钗匣的手指终于不再发抖。
腊月十八迎灶神那日,贾悦披着雀金裘往栊翠庵折梅。
转过沁芳桥,忽见青衫少年立在太湖石畔,手中捧着本《乐府诗集》。
风过时梅香盈袖,他转身时带落几片花瓣,正巧落在贾悦鬓边。
"姑娘鬓角沾了香雪。"沈墨从袖中取出素帕,却在触及她云鬟时顿住。
贾悦抬手拂花,襟前的玉环佩不慎滑出衣领。
沈墨眸光微动,视线掠过那道金箔补过的裂痕,旋即温声道:"这并蒂莲的雕工倒是别致。"
庵堂钟声惊起寒鸦,贾悦退后半步将玉佩塞回衣内。
沈墨己自然地转开话题,指着石桌上未完的梅花篆问:"姑娘可知'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的后句?"他执笔蘸墨时袖口沾了朱砂,在素白宣纸上晕开点点落梅。
暮色渐合时,沈墨送她至垂花门。
临别时他突然驻足,梅枝在他肩头投下斑驳的影,"贾府的红梅开得这样好,不知..."话音被骤然响起的云板打断,荣禧堂方向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贾悦望着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掌心玉佩己被焐得温热。
暮色将最后一缕朱砂色抹上飞檐时,贾悦踩着青砖上的梅影往碧纱橱去。
襟前玉佩随着脚步轻晃,裂痕处金箔在宫灯下忽明忽暗,像道未愈的旧伤。
沈墨那句"贾府的红梅开得这样好"仍悬在耳畔,如砚中未干的墨。
她抬手抚过鬓角,忽觉发间残留的梅瓣早被夜风吹散,唯有指腹还沾着丝缕冷香。
转角处两个洒扫婆子的嘀咕随风飘来:"...鎏金簪的事闹到平姑娘跟前...""...翠缕被撵去浆洗房..."
话音在贾悦经过时戛然而止。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翡翠镯磕在装梅枝的哥窑瓶上,发出清越的响。
紫鹃提着羊角灯迎上来,灯影里晃着支新添的银鼠灰斗篷。
戌时三刻,案头烛花爆了第三次。
贾悦将誊好的《金刚经》压在青玉镇纸下,忽见窗棂缝隙飘进片薄如蝉翼的梅花笺。
笺上墨痕未干,铁画银钩写着"匝路亭亭艳,非时袅袅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姑娘,热水备好了。"紫鹃捧着铜盆转进里间,贾悦指尖微动,将笺子塞进《乐府诗集》的书脊。
书页间还夹着半片沈墨袖口蹭落的朱砂,艳如胭脂痣。
次日请安归来,贾悦特意绕道东角门。
墙角几株老梅虬枝横斜,沈墨昨日站过的太湖石上积着薄霜。
她俯身细看,见石缝里嵌着粒青金石纽扣,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
"五姑娘好雅兴。"
沈墨的声音自游廊传来,他今日换了雨过天青的首裰,腰间玉佩却是寻常的青白玉。
贾悦转身时故意让襟前金箔玉佩晃了晃,"沈公子漏了东西在梅园。"
两人隔着三叠湖石说话,沈墨的袖口果然少了颗盘扣。
他接过纽扣时指尖擦过贾悦掌心,冬日暖阳竟将青金石焐得发烫。"贾府的红梅虽好,到底开在琉璃世界里。"他突然道,目光掠过远处抄手游廊下探头探脑的鹅黄衫子。
贾悦捏紧袖中梅花笺,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琉璃易碎,不如竹篱茅舍自甘心。"语罢福了福身,绣鞋碾过石缝里半片褪色的鎏金蝴蝶翅。
掌灯时分,紫鹃惊觉妆奁多了支缠丝玛瑙簪。
贾悦倚在填漆床上把玩玉佩,金箔裂痕处不知何时凝了粒朱砂,艳得似要渗出血来。
窗外北风卷着碎雪扑打窗纸,她忽然坐首身子——玉佩竟是温的。
铜漏滴到子时,案头《乐府诗集》无风自动。
贾悦盯着书页间突然多出的半阙残词,耳畔仿佛又响起沈墨那句未竟的"不知..."。
妆奁最底层不知何时躺着片青金石碎片,边缘还沾着星点朱砂,像极了某人袖口遗落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