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阿桂后，我独自站在柳泉居的雕花木窗前，望着他青布马车 渐渐消失在胡同尽头，心里头像是被塞了团棉絮， 闷闷的却又透 着股热乎劲儿。
今日这场谈话着实出乎意料，原以为阿桂这老狐 狸只会打太极，没成想他竟对变革之事颇有共鸣。
临别时我提起 章佳惠芯的婚事， 本是试探， 可他那双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竟应 承得爽快。眼下想来，若真能借这门亲事把阿桂的势力攥在手心， 往后推行新政时， 那些守旧的老顽固们怕是也要掂量三分。
正思量间， 贴身太监小七捧着鎏金铜盆进来添炭火，炭星子噼啪 作响。我望着盆中跳跃的火苗，忽然想起皇阿玛上月召见时说的 话： " 永琰啊， 如今英吉利使团在天津闹得凶。 你那些个兄弟成 日里斗蛐蛐听戏文， 就你还肯往军机处跑。 "
当时我跪在养心殿 的蟠龙金砖上， 后脊梁的冷汗把朝服都浸透了。
如今想来，若连 个后院都理不顺， 又谈何治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三日后阿桂便递了帖子来。我捏着洒金笺子反复端详，那字迹清 瘦如竹，倒不像是武官手笔。赴约那日特意换了身月白绸面夹袍， 外罩石青缎马褂，帽檐上镶的东珠也换成了普通的青金石 —— 既 是私访， 总不好端着皇子架子。
小七跟在后头捧着礼盒，里头装 着前日从内库翻出的《王摩诘诗集》宋刻本，听阿桂说惠芯爱诗， 这份见面礼该是合心意。
章佳府的青砖门楼藏在东西牌楼北边的芝麻胡同里，门前两株老 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间悬着几个褪了色的绸子灯笼。阿桂早候 在滴水檐下， 见我的马车到了， 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打千儿： " 十五爷赏脸， 寒舍今儿可是沾了文曲星的福气。 "
我虚扶他一把， 瞥见他官服下摆沾着几点墨渍，心知这位军机大臣怕是刚从值房 赶来。 穿过垂花门时，我特意留心打量院落布置。照壁前摆着座太湖石， 皱瘦漏透的品相竟不输宫里的珍品， 西厢房窗下种着丛湘妃竹， 竹叶间隐约可见 " 听雪斋 " 的匾额。
阿桂顺着我的目光笑道： " 这是 惠芯丫头的书房， 她打小不爱女红， 成日泡在书堆里， 倒把几个 哥哥比下去了。 "
话音未落， 回廊尽头转出个浅碧色身影， 裙裾 上的缠枝莲纹随着步子轻轻荡漾，像极了御花园荷塘里被风吹皱 的春水。
待那女子走近了，我才看清她发间只簪着支素银扁方，耳垂上两 颗米粒大的珍珠， 通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可那眉眼生得极好， 柳叶眉下双杏眼清亮如泉，鼻梁虽不算高，却衬得整张脸温润如 玉。 她规规矩矩行了个蹲安礼， 起身时鬓角一缕碎发扫过脸颊， 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姑娘该有的鲜活气。
" 臣女给十五爷请安。 " 声音像是用景德镇薄胎瓷碗盛的冰糖雪梨 汤， 清甜里带着脆生。我忙抬手示意她起身，袖口滑出的伽南香 串碰到石桌，发出 " 嗒 " 的一声轻响。惠芯抬眼时正撞上我的目光， 睫毛忽闪两下， 耳尖渐渐漫上胭脂色。
阿桂见状捋着胡子笑道： " 老臣去前头盯着他们备膳， 你们年轻人自在说话。 " 转身时朝我 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石桌上早己备好茶具，惠芯执起越窑青瓷壶斟茶，手腕悬得极稳， 碧螺春的香气混着她袖口淡淡的檀香味飘过来。我抿了口茶，故 意问道： " 听说小姐通读史书， 可知我朝眼下最要紧的是什么？ "
这话问得唐突，她却不见慌乱，将茶壶轻轻放回红木茶船，指尖 在裙褶上两下， 像是思量该如何开口。 " 臣女愚见， 如今外有英夷商船屡犯海禁， 内有州县钱粮亏空如 筛。 上月首隶暴雨冲毁官道， 保定府竟拖延半月才上报工部。 " 她顿了顿， 抬眼观察我的神色， " 更可虑者， 八旗子弟多耽于享 乐， 绿营兵丁欠饷己逾半载。 若不及早整顿 . . . . . . " 话到此处戛然而 止， 葱白似的指甲掐进掌心， 留下个月牙印子。
我心头一跳。这些事虽在奏折里常见，但从个深闺女子口中说出， 倒比那些老臣的万言书更戳心窝子。
放下茶盏时故意将佩玉碰得 叮当响： " 小姐可知， 昨日福建六百里加急， 英吉利炮舰又劫了两艘商船？ "
惠芯闻言猛地抬头， 眼中忧色更甚： " 如此说来， 水 师战船陈旧之事 . . . . . . "
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她说起军备时提到《纪效新书》， 论吏治 时引了 《盐铁论》， 讲到海关竟连荷兰人的 " 巴达维亚日报 " 都知 晓。
日头渐渐西斜， 竹影爬上石桌， 在她袖口描出摇曳的墨痕。 说到激动处， 她忽地起身指着院中那株老梅： " 您瞧这梅树， 虫 蚁蛀空枝干尚能开花，可若连根都烂了 . . . . . . " 话未说完便惊觉失态， 慌忙用帕子掩了嘴。
我望着她绯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去年秋狝时见过的雌鹿，也是这 般机敏又易惊的模样。袖中的手紧了紧，终是问出那句思量许久 的话： " 若我说想求皇阿玛赐婚， 你怎么想？ "
话音未落， 她手中 的帕子飘然落地， 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远处传来乌鸦 " 嘎 " 的一声叫， 惊得竹叶簌簌作响。
良久， 她蹲下身捡帕子， 发髻上的银簪颤巍巍晃着光： " 臣女听 闻十五爷为筹办火器营， 典当了生母留下的翡翠扳指。 " 再抬头 时， 眼圈泛着红， 嘴角却噙着笑， " 若能用章佳氏百年清誉， 换 火器营添十门红衣大炮， 这买卖 . . . . . . 划算得很。 " 说罢飞快地瞥我 一眼， 那眼神让我想起南书房窗台上那只总来偷食的雀儿，明明 怕人得紧， 偏又舍不下那几粒金粟。
离府时暮色己浓， 惠芯执意送到二门。我踩着脚凳上马车时， 听 见她低低说了句： " 臣女书房有幅《海国图志》摹本， 改日请爷 指正。 " 车帘放下刹那， 瞥见她立在灯笼下的身影， 裙摆被晚风 掀起一角， 恍若宣纸上未干的墨迹。
回宫路上， 小七捧着礼盒嘀咕： " 爷送的诗集， 章佳姑娘竟原封 不动退回来了。 " 我着檀木盒上冰凉的铜锁，突然笑出声 —— 那丫头把我夹在书页里的和田玉连环扣留下了。
